李文山：吃鸡蛋的錾磨佬

“錾磨佬，吃鸡蛋，把我的磨子錾稀烂。”唱这歌谣的是我的小伙伴青豆。临近年关，我家的落满灰尘的石磨即将派上大用场，奶奶就请来了一个錾磨佬。

錾磨佬是我们这个地方的土话，就是专门进家入户修理石磨的工匠。我们黄岭村天高皇帝远，离最近的集镇也有近二十里路，记得改革开放初期，外面的世界打米磨面都用上了机械，可我家里的那副石磨还在一年四季嗡嗡作响。石磨用的时间久了，辗槽就会被磨平。这时候，石磨的主人就得请修理石磨的工匠（錾磨佬）来，用石凿在原有凹槽的基础上把它重新凿深，以期恢复理想的辗磨效果。

錾磨佬是个仙风道骨的老爷爷，真的是仙鹤羽毛般雪白的头发，却拥有孩童般红润的面色，中上等个子，长脸，尖下巴，冬天里常戴着一顶被称为火车头的帽子，真像是从童话书里溜出来的老人家。

到了我们家，錾磨佬照例从包里将自己的旧线手套、大小不一的锤子、凿子等工具，一一取出，然后从腰里拔出从不离身的烟锅，伸进烟袋把烟锅装满，一只手在烟袋外将烟锅摁实取出，噙在嘴里，吧嗒吧嗒抽上一锅子旱烟，抽完把冒着火星的烟灰在鞋底子上弹一弹，再戴上他那一副墨绿色的石头镜，戴上他那一双破旧的线手套，左手紧握凿子，右手紧握锤子，在石磨上顺着固有的纹路用力敲打，将磨平的纹路一点点重新凿出来。

錾磨佬凿起石磨来，动作自如，叮叮当当的声响，抑扬顿挫，随风飘扬，几乎整个村庄都能听见。这个时候，奶奶就会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煮上满满的一碗荷包蛋，算是给他的犒劳美餐，引来我的小伙伴青豆用歌谣来嘲笑他。

荷包蛋是用鸡蛋做出来的美食，简称煎蛋，煎蛋又分单面煎和双面煎两种，单面煎出的荷包蛋较为嫩滑，而双面煎出来的荷包蛋则为香脆为主。但无论哪一种都造型美观，加上鸡蛋营养丰富，因而让我们这些小把戏特别眼馋。

其实，荷包蛋在我们黄岭村流传很久了，具体年代已然失传。据说宫廷中的厨师很会用鸡蛋做这道美食，当时的御膳房的御厨为了讨当时的皇上喜欢，就按照水中的荷花做的，正宗的荷包蛋，外形酷似荷花，里面的蛋黄和莲蓬很像的，外皮清脆并且很轻巧。因此叫荷包蛋，后来随着御厨告老还乡，离开了宫廷，荷包蛋就开始进入草野，以致馋得我们直流口水。

奶奶做的荷包蛋就非常好吃。她先把鸡蛋打在小碗里，小心不要让蛋黄破掉，再倒一些油到锅里，加热后，把碗里的鸡蛋小心放进去，这时可以在鸡蛋的周围洒上少许的热水，荷包蛋将会更完整，更漂亮，洒上少许盐、胡椒粉，等到熟了以后盛起食用的荷包蛋，是单面煎，蛋黄部分并没有全熟，不过它的滑嫩感十足。如果等荷包蛋一面熟了，翻面继续煎熟的荷包蛋叫做两面煎，这时边缘因为在锅中加热的时间较长，所以会产生焦化现象，口感较脆，只有像錾磨佬这样的贵客才有资格享用。

奶奶说：“錾磨爷爷干的是力气活，也是手艺活，人们都不敢怠慢，只要他来了，都愿意用家里最好吃的饭菜招待他哩。”而錾磨佬对主人的用心也心知肚明，干起活来总是踏踏实实，十分卖力，经他翻新的石磨，既好用又耐用，十里八村的人都夸他手艺好。

在我眼巴巴的注视下，津津有味吃了奶奶的荷包蛋，錾磨佬嘴里噙一根旱烟袋，一边拿着锤子和凿子不停地锻磨，一边吸吸溜溜地把含有烟味的口水咽进肚里。每当他咽口水的时候，突起的喉结就要猛地高低一缩，那样子十分受用。这是一个寡言而自信的老人，七八十岁的年纪，却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錾磨不用他人帮忙，一百多斤的磨盘被他自如地搬上搬下，一点也不发喘。

可时间长了，我还是发现家里来的这个錾磨佬有一个致命的毛病。这毛病当然不是把我的磨子錾稀烂了，而是他做事太慢太过于认真太过于讲究。翻新一副石磨，讲好一百元工钱，他竟然用去了三天时间。我早晨出门上学他就开始錾磨，我晚上回来他还在叮叮当当，第二天吃了奶奶的鸡蛋他又开始工作，到了第三天我要做家庭作业了，他还没有完工。该不是贪恋奶奶每每餐餐给他煮的荷包蛋吧？我有些不耐烦，嫌他太吵太烦人，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慢工出细活，讲究有道理。你们老师难道没有跟你讲过石杵磨成绣花针的故事吗？

石杵磨成绣花针，这种老掉牙的故事，我当然听老师讲过。人家说的是唐朝诗人李白知耻而后勇，终成一代大文豪的事情，跟他一个錾磨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錾磨佬磕磕他的旱烟袋，一字一顿地说：“拼着些坚忍工夫，做到铁棒磨成针的地位，看似发达的迟，实在收效最速。”

小伙伴们听得面面相觑，我听了也吃了一惊。这句话出自汤颐琐所写的《黄绣球》第十章，难道只会吃鸡蛋的錾磨佬也读过这本晚清小说？

我无法得出答案，但我知道，唱“錾磨佬吃鸡蛋”的青豆好像很喜欢他，放学后总爱来我家围着錾磨佬玩耍，喜欢看他的锤子发出叮叮当当声音，喜欢看他的凿子飞溅出来的火星，喜欢闻石头与金属摩擦后发出的奇怪香味。

        作者简介：李文山，湖北省作协会员。1980年开始创作，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小说《在没有神仙皇帝的村庄》获湖南“梦圆2020”征文儿童文学奖，组诗《留守儿童的盼望》获首届谢璞儿童文学奖，寓言《凤凰与乌鸦》获浙江省作协“品味新叶”大赛优秀奖等，并有80多篇作品入选多种权威选本及年度排行榜。

（原发中国最佳地方文学名刊、全国联盟理事单位-《陶山》2023年第一期·初心号·[总第41期]总编辑牛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