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鸭人怕冬天。怕也没用,冬天总是不约而至。
养鸭人是我的二舅,一个干活从不吝惜气力的农民。55岁时,二舅选择了养鸭致富。大字不识一个的他,最大优势就是能吃苦。养鸭适合他。
深秋,二舅把河岸边枯黄杂芜的芦苇砍下带回,剁得齐刷刷的,用来修补鸭棚。花了好几个夜晚搓好的草绳也拿了出来,齐头稻草编的草帘该围在鸭棚四周了。鸭子们的床毯——穰草也铺上了,到底是碌碡反复碾压过的,已经蓬松如棉。
只要河面没有结上冰,二舅就会带着他的鸭子大军出去觅食。小船在前,300多只鸭子随后,浩浩荡荡。二舅不会容忍鸭子长久地被关在鸭棚里,病恹恹的,没有活力。河沟是鸭子的天堂,再冷的天,鸭子们一闹腾,河沟瞬间热气腾腾。吃了螺蛳小鱼小虾,鸭子会野性十足,野蛮生长。
冬天太冷了,放鸭比较迟,得九点后。二舅带上饭菜还有一瓶大麦烧白酒出发。小船上有破瓮做的小土灶,黄豆秸做燃料,烧起来噼噼啪啪,火头足,顶事。引火的干草有的是,田头随手可捡,干枯的狗尾巴草,沾上火星就着。盐水瓶必须带上,灌热水捂手用的。篙子已经换成了双桨。二舅擅长撑竹篙,但冬天竹篙不方便,冷水粘在手上,瞬间能化成冰,双手变得僵硬发麻。划桨轻松多了,坐在或跪在船头,划就是了。
冬天的鸭子几乎不生蛋,也不能让它生,蛋不值钱。既然不想它们生蛋,二舅就将玉米稻谷束之高阁——好钢要用在刀口上。这个时候的鸭子喂的是粗食:秕糠、酒糟之类。鸭子嘴泼,也不会提意见。饿得精瘦的它们,只能到河里拼命觅食。
生蛋两三年,鸭子会被淘汰。在乡下,老鸭大补,值钱。立夏,二舅会补充一些小黄鸭回来饲养。卖小鸭的是高邮人,船长期停泊在古镇北大桥下面。鸭的品种叫高邮鸭,个子大,生长快,擅长潜水觅食。选小鸭是个技术活,靠的是眼睛和耳朵。看眼睛是否有神、羽毛是否有光泽、走路是否稳健,听叫声是否响亮清脆等等。买回来后的黄毛鸭什么也不能吃,只能喝些甜水。一天一夜之后,才能吃些特殊的饲料,二舅称之为“开口”。二舅用渔网捕些小鱼小虾,烧熟,捣碎,掺和进米饭里给它们。
喂食是训练鸭子听从命令的关键阶段,让鸭子有令必行是养鸭人的基本功。“吆喳喳”“吆喳喳”,二舅一张口,鸭子立刻蜂拥而来。
鸭子胆小怕黑,恐慌会让它们叫唤。晚上的鸭棚里亮着两盏15瓦的白炽灯。深夜的庄上黑灯瞎火,两盏如豆的灯便是村庄的眼睛。二舅跟庄外养狗的人家要了一只黑色的土狗回来。鸭棚一有风吹草动,黑狗便汪汪地叫唤。
三个月后,鸭子羽毛丰满,二舅便指挥它们下河。下河前会给鸭子们做个记号:用烧得通红的铁钩,在鸭鼻上轻轻烙一下。村里养鸭的不止一家,各家做的记号位置不一样,防止鸭群混淆,说不清楚。
鸭子怕黄鼠狼。有一年冬天,鸭棚里一下子少了五只鸭子,地上沾着血的鸭毛狼藉一片。二舅气得不行,把失责的黑狗责备了半天。第二天,赶紧买了两只大鹅回来。鹅胆大,遇见黄鼠狼,会张开翅膀,冲上去搏斗。黄鼠狼惹不起躲得起。之前二舅没有养鹅,是有顾虑,担心鹅肚子大,粮食不够吃。老家有“家有大粮仓,不养颈项长”的说法。权衡利弊,二舅只能费点稻谷图个安逸。有了鹅,二舅再也不担心黄鼠狼了。晚上,昏黄的白炽灯亮起,鸭棚里暖意融融。坐在穰草上面鸭子们偶尔窃窃私语,惬意得很。睡在鸭棚隔壁的二舅,梦里见到的全是白花花的鸭蛋。6个月后,鸭子便是他的印钞机了。
在春节前大约十天,二舅开始投喂玉米和稻谷。吃了一个冬天的粗粮,也该改善一下了,鸭子们拼命吃着,在为春天生蛋储备能量。高峰期,鸭子一天能产两百八十枚左右鸭蛋,真的是汪汪的一片啊。春江水暖鸭先知。气温升高,河沟里螺蛳多了,小鱼小虾也多了。吃了活食的鸭子,最大的特点是容易生双黄蛋。每天,二舅在一二百个鸭蛋里发现两三个大一点的鸭蛋时,会将它们握在手中,成筒状,对准太阳观察。“双黄!”二舅喜不自禁喊出声来——双黄蛋的价格可是普通蛋双倍呀。
二舅家住在村庄外面,门前有两棵大柳树,我去过好几次。人未到,就会闻见空气里的一股鸭味。我上了大学后,村庄逐渐扩大,二舅家周围的良田渐渐盖成了新房。新邻居来了,二舅却有了负罪感:鸭子有时偷吃邻居家的青菜,还经常调皮地把码头的水弄浑。二舅小心翼翼跟邻居相处着,立夏前总要挨家挨户送几个鸭蛋打招呼。
有多少个冬天会有多少个春天。二舅不是村里第一个养鸭的,却是第一个养鸭成功的。他家竖起的瓦房就是见证。凭着瓦房他的小儿子也顺利娶到了媳妇。每天,二舅家的鸭子迈着官步下河的时候,村里人的眼神里充满着羡慕和嫉妒。我在老家教书时,曾在家乡的报纸看过摄影作品《放鸭》。照片上,放鸭人头戴草帽,坐在船头,优哉游哉,河面上,一群鸭子欢快觅食。这不是二舅吗?我问二舅,是不是他。二舅嘿嘿笑着,没有说什么。我估计,二舅担心树大招风,他不想做号头鸭子。没几天,镇上给二舅颁了块镜匾,上面有“万元户”几个字,还有奖品,一个厚厚实实的搪瓷脸盆,盆底的图案是几朵盛开的牡丹。
二舅没有把养鸭的手艺传给我的表弟。准确地说,是表弟不愿意子承父业。表弟在一家个体企业打工,一个月四千多块,不算多,但不需要像他父亲那样操心事。其实,不光是表弟,村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吃不了养鸭的苦。除了三两户人家养几只玩玩外,村里没人再养鸭了。
二舅去世已经十三年。谈起二舅养鸭的故事,表弟说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他告诉我,那个厚实实的脸盆还在,里面的牡丹依旧盛开着,只是那块镜匾早已不知丢到了哪个角落。
作者简介: 陆泉根,江苏兴化人,中学语文教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校园文学》首届签约作家。
(原发中国最佳地方文学名刊、全国联盟理事单位-《陶山》2023年第一期·初心号·[总第41期]总编辑牛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