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乡来(组诗)
作者:陈鸿波
柴家塘
在陈家的地盘上,找不到姓柴的人
只从爷爷的嘴里,听他复述他爷爷讲过的故事
那是多少年前的殷实人家,有良田、堰塘
驾车的骡马,以及廊檐下不灭的华灯
风从那时吹,池塘里的水葫芦、菱角、浮萍
一茬茬地忘情疯长,仰望着星辰生息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吟唱一岁一枯荣
雪下了很厚一层,湮没了来时的路
只蜻蜓、蝴蝶,还有不长记性的翠鸟
每岁飞来,停在岸边的菖蒲和芦花上思考人生
水年年暴涨,年年干涸,一滴滴地亲吻秧棵
鱼儿游去游来,累年的鱼屎把鱼骨堆成坟冢
塘漏斑驳,忘记了自己出生的年龄
爷爷的水车和父亲的抽水机声,已经蒙尘为记忆
几百年的桑树遗留下一个鸟巢,耷拉着颈脖
不认识过往的行人,也包括回乡的我
我每一次回来时,都看见水面的菱角开花了
白白的小花里,藏匿着我如梦的童年
那一盏灯敞亮着,照过我往日的影子
当我凫水不想起来时,又听到母亲喊我吃饭
养我之水
我出生的时候,那些塘堰早就有了
一个个瞪大眼睛,把村落合围起来
长塘、团塘、井塘、藕塘、北头塘、冲塘
别致而形象的名字,似庄稼人的性格
沿岸的浮萍零零落落,斜瞟着每户人家的炊烟
堤埂上的茭白沾水即活,把梦从夜晚推给白天
水,该清亮的清亮,该沃腴的沃腴
肥肥瘦瘦地,养活了鲫鱼虾米和满池的莲藕
女人们蹲在石板上浣洗衣服,也淘涤岁月
芒棰一响,天就亮了,再响一声,灯火就亮了
一匹一匹的菜叶子,青绿黄白的面孔
在团塘和北头塘里一一泛过,就可以直接下锅
炊煮出酸酸甜甜,活色生香的日子
男人们放工时赶牛喝水,也把下田的泥巴洗在塘里
连劳累也和衣洗下了,于是一整晚睡梦酣香
农忙的季节,水塘挤出乳汁,让一冲冲梯田轮流吃奶
孩子们拿出渔罩和捞子,在长塘里和鱼虾追逐
一串串鲫鱼用柳条串起来,可以丰富一个夏天的谈资
奶白的鱼汤漂着几粒油星,哺育我们红润的脸
从这里读书出去,又从远方放假归来
听善书
竹架小鼓,梓木檀板,一袭青衫
这是说书人完美的家什和标准的打扮
善书,不必论汉川、沔阳的流派
只把鼓声押板里的口技,根植在后湾
四十年过去,我还能够回忆起德传太的影子
清矍不俗,微凹的眼睛里流透出智慧的光
一撮灰白的胡子,种在精瘦的下巴上
每一根都凝聚着风霜,找得见秦砖汉瓦
你不妨一根根地擘开细数,唐三千宋八百
有读书人的风雅,和明清到民国的风流
头顶光光地,没有一丝杂草,也没有尘埃
可以种黄豆、秫黍、油麻、荞麦、红薯
也可以种丹参、百合、茯苓、甘草、黄连
一连串的秋啊,在抑扬顿挫的声腔里口吐莲花
曾经撑过船灯的手,撒过担头的口
一板一眼地,把一个沉默的山村激活
狐仙鬼怪,因果轮回,似乎都在挥手之间
今世前身,也能在唱做念打中忘情穿越
没有娱乐没有影视的年代,唯爱这说书的人
檀板一响,连蝉虫儿也不叫了
窗外萤花如雪,惊呆了整个夏天
爷爷种过的田地
昨晚,我梦见了爷爷
他驮着铁锨,拾捡洒过的汗水
从那串熟悉的名字上,一一走过
灯草田、胡麻田,黄鳝丘、洗脚塘
每一片稻叶,都包裹着牛蹄的印子
吃了年饭,便能望穿一整个秋天
浸种、下秧,拔节、抽穗,割谷、进仓
连串的动作,于谷,和人的一生没什么两样
站在田埂上的爷爷,把一个笑容留给了我
我接过这粒稻种,松完土,就种在了心空
爷爷走了,又去了南陂,北坡
用开荒的气力,唤醒了岭头地角
南瓜、豌豆的藤蔓,喜悦了整个的夏天
一只蜜蜂睡在花心,笑痛了爷爷的眼
裤子地的风,四方山的雨,都记下了
大地岗的蛐蛐儿,鹌鹑岗的鹌鹑,也记下了
一个古稀老人的旧草帽,在烈日下
随手一扬,就遮住了头顶的天空
将日子变小,没有坎儿
君自故乡来
我向王维借一句诗
君自故乡来,这还嫌不够
还想借一树梅花,一弯犀月
老屋天井,那朦胧静坐的影子
裹着箕裘鹤氅,等我一身疲惫归来
此刻,我知道雨台山的风,在等我
我知道娘娘寺的云,也在等我
团塘边上,老皂果树梢的几只斑鸠
藕塘坎上,古白果树杪的一片金叶
都在等我,耐着数百年的心性
不用身佩茱萸,也不用头插菊花
只舀一勺村前古井里清洌的泉水
让我面对着欲开的腊梅,濯缨泛足
这轻柔的一洗啊,满身的筋骨通透
每一孔寒毛门口都滴淌着乡思
久违的皮影戏,煮沸在唢呐声里
布幕下的灯盏,迷倒了千百颗流萤
一声蛙叫,一整个夏天都火了
雨后的第一朵红莲,睡眼惺忪
睁开眼睛的刹那,正好有蝴蝶叩门
而我,也带着一颗诗心,从窗前经过
作者简介:陈鸿波,1977年出生,湖北红安人,曾服役于济南军区驻山东烟台部队。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辞赋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书画装裱师,书画评论家。
(原发中国最佳地方文学名刊、全国联盟理事单位-《陶山》2023年第一期·初心号·[总第41期]总编辑牛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