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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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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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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

油菜花

作者:黄健

我喜欢一切明亮的东西,比如长夜里的一片月光,书桌旁的一支烛火,碧空中的一只白鸽,织在春野的一朵朵金黄色的油菜花……

最早知道油菜花盛开的是一群蜜蜂,它们在等一场雨,或者比雨更密的阳光。终于,随风潜入夜的春雨给了油菜生长的养分。连续几天的阳光又把一朵一朵的花捂暖,趁着几串鸟鸣把它们叫醒。蜜蜂们欢快地飞舞在花海里,那些油菜花被春天点燃,火一样地在川西平原恣意蔓延。一条小河的两岸,高高的田埂上,村头的水塘边,上学的小路旁……到处都是明亮的金黄。心里也就晕开了一抹温暖。

小时候油菜花一开,春天就闹了起来。一群踏青的小孩子,满树的鸟雀,田野里成片成片的花,花海里穿梭忙碌的蜂群。你只闭上眼睛往田里一站,你的耳畔就会响起嗡嗡嗡的蜂鸣,好似千军万马,轰轰烈烈般奔赴赶来。这种大自然的声音,抵达心灵便可过滤掉一切不快。我们在田野里徜徉,也在花海里捉迷藏,只要蹲下去,就瞬间被金黄的海洋淹没。其实真正淹没我们的是时光。

大姐带着我们姐弟四人在三月的田地里放风筝,她在花海里一边跑,一边唱着:“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带着我的思念是多么好,一起回童年……”。纯蓝色的天穹开着几朵白云,我们的风筝在云里飞。二姐在大姐头上插了一朵油菜花,大姐乌黑的长发飘在风里也飘在花里,后来也飘在我们的记忆里。

我十岁那年,大姐不再和我们玩。她和一位小伙子站在高高的田埂上,手里拿着风筝,一会儿风筝就飞上了云天。他们俩肩并肩挨着坐,大姐望着天空的风筝发呆,小伙子却呆呆地望着大姐,渐渐地他们消失在一片金黄的浪花中。只有风筝还在阳光与云朵中穿行。

后来我们也带小侄子到油菜田里玩,他又黑又亮的眼睛漂亮极了,笑起来脸上有一对小酒窝,简直就是大姐的翻版。我们在菜花地里追赶童年,追着追着就迷了路,追着追着就弄丢了彼此,最后把自己追成了长长的孤独。

二零零八年蜀西大地震,我们生活的小镇,遭遇重创,许多房屋都已垮塌,大姐家住的那栋楼也倒了。地震后的第三天,大型挖掘机,弄走了巨大的钢筋水泥,参加救援的武警官兵,不久就在一处废墟里发现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双手互相搭在对方的肩上,胳膊下面共同保护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孩子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硬伤,可是因为时间太长,窒息而亡。在场的所有人莫不为之哀叹,为之流泪。

第二年春天,就在废墟上,几朵油菜花在风中孤独地摇曳。二姐弯下腰摘了一朵,轻轻插在大姐的坟前,就像若干年前将一朵金黄色的油菜花插在大姐头上一样。之后的每一年清明,我们都在大姐的坟前放一束油菜花,给大姐唱一首童谣:“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带着我的思念是多么好,一起回童年……”

好多次在梦里,我都看到了大姐,她和我们一起在花海里放风筝,捉迷藏。她藏进油菜花里,把自己越藏越深,越藏越远。最后,她也变成了其中的一朵。

油菜花从光阴的那头铺展到这头。因为疫情,假期我们一大家子都回了乡下。阳光淘气地把油菜花一瓣一瓣地掰开,朵朵穿着一件粉红色格子花纹的毛衣,在花海里穿行徜徉。像童话里的小公主。

我采了几朵花,还邀了几只蜜蜂一同住进我的手机里,朵朵的小脸蛋上全是金黄色的油菜花粉,一只蜜蜂停在了她的肩膀上,我正想用树枝赶走这只蜜蜂,朵朵忙耸肩,蜜蜂忽地飞走了。“舅舅,不能伤害小动物,你看它们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多可爱!”看到小侄女在金黄色的田地里快乐地奔跑,我就又想起了旧时光,那些年大姐带着我们几个在花海里放风筝,多么的快乐,多么的美好。

二姐把九十岁的祖母从屋里搀扶出来,也走进了那片花海。姑姑搬来竹椅,祖母坐在椅子上,四周的油菜花灿烂如火,田野绽放着光芒。“外婆,看这里,笑一笑……”二姐想用手机留下往事,祖母很配合,脸上瞬间开出一朵花来。二姐把照片拿给她看,她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地翻看着手机。太阳越来越暖,微风越来越轻。我们陪着祖母在满野的油菜花中晒太阳,也晒着我们一大家子的幸福。

惊蛰一过,川西平原就下起了绵绵细雨,把春天打湿了,油菜花落了一地。这雨一下就是十来天。直到春分这一天,阳光再次亲吻大地,祖母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她想到外面去看一看太阳,也看一看油菜花。她一个人悄悄出去的,雨后初睛的乡间小路还很泥泞,她走到半路就摔倒了,她摔折了腿,也摔碎了九十年的光阴。她从此失去了行走的权利。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熬过了清明,熬过了谷雨,最后再也熬不住了——祖母永远留在了春天里。祖母的坟茔就在田野间,春天那一片金黄色的花海,涌动的波浪中,有我们的思念。

油菜花是明亮的,也是温暖的。它是童话,是往事,是念想,也是盛开着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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