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佬纪事
作者:杨松华
吃一半
我那儿乡下,有个叫吴佬的剃头匠。别看他人长得五大三粗的,很会给人剃头,凡包村户,对他的剃头手艺都满意。
吴佬可真苦命。他年纪轻轻就成了鳏夫。据说他老婆得了肺结核去世,才三十来岁。我见过他老婆,生得白白净净,在乡村里难见的秀美。他老婆在世时,常有人当吴佬面说他们夫妻不般配,吴佬这只癞蛤蟆,还真把天鹅肉给吃上了。吴佬一点也不生气,还冲面前人咧开“鼓包嘴”乐呵。
他老婆得病后,迷解开来,原来娘家当姑娘时,就查出了病前兆,要不,怎会下嫁给弄剃头挑子的吴佬。
他再出门串户给人剃头,有人问他,想不想再续一个?
他常摇头。要么光“嘿嘿嘿”笑。
乡人摸不透。觉得他应该再续一个女人,按他现在的年龄,四十不到,续一个说得过去。可又觉得不太可能,他一个剃头佬,前妻又给拉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想找一个正常的女人,难啊!所以他每次“嘿嘿嘿”笑,“自知者明也”。
吴佬对三个孩子都好,真心疼爱他们。只有小儿子像他五大三粗样,大儿子和女儿越来越像他们娘,柳里秀气。一次,在给人剃头时,吴佬就抛出了心里话,不想再续了,怕后娘对孩子们不好。其实他每天看着孩子在他鼻尖儿下走动,仿佛“爱妻”还在身边,没有远离他。乡人都唏嘘感慨,觉得他短命老婆这一生不亏。
吴佬越发疼爱三个孩子。别说打骂没有过,就是大嗓门的话也没有朝孩子说过。他清楚没娘的孩子心地脆弱,他要付出对孩子们双倍的“爱”。
那时,乡下日子苦啊,一年难得吃上几回荤腥。除了过年过节,再就是上别人家吃酒去。
上别人家吃酒,当然是别人家办大事了。小村庄因为人少,会“全家答”——全家人都可以去吃酒。吴佬住在大屋湾,只能请每户一个人去吃酒,这叫吃“户头酒”。
吃“户头酒”,一般请的家中户主男人去。自老婆去世后,吴佬不再去吃“户头酒”,每回,都让给家里的一个孩子吃去。孩子正长身体,自己又没能力经常在家里为他们改善生活。
可是,三个孩子,让谁吃去呢?村里不是月月有人家办大事,那好,让三个孩子隔两月吃一回。往往是大半年才有机会去别人家吃一回酒,三个孩子都眼巴巴的,都想着吴佬这回派哪个吃酒。
吴佬嘴上不说,心里难受,有时眼眶里就泪蒙蒙的湿了。
这回,村里老常家嫁女,要吃嫁女酒了。吴佬把老大老二老三喊到面前来。吴佬说:“我就不去吃酒了。你们仨轮着去吃。”
“咋样吃呢?”三个孩子都望着吴佬觉得稀奇。
吴佬说:“先老大去吃,吃上六道菜赶紧换了老二去。老二吃上六道菜,赶紧回家换了老三去。”
吴佬把手抚上老三头上,说:“你最小,就去吃最后六道菜。”
这是吴佬的独创吃“户头酒”。那时我乡下讲究办酒席出“十八碗”,即十八道菜。有人会觉得,吴佬在占东家的便宜,三个孩子轮着去吃一场酒席,个个空着肚皮去,能不多吃吗?其实没有多吃,三个孩子都吃了各自分内的六道菜。虽说是办酒席,可每道菜分量都不多,桌上每个人夹上两三筷子就吃没了。那时大家肚里都没油水,每道菜一上桌,会给吃“光光”。
一个人去吃酒席,从第一道菜开始,吃到最后一道菜,算个大半饱肚子。最后还要添上一到两碗白米饭,这场酒席才算吃得酒足饭饱了。
吴佬虽说是分派了三个孩子去吃一场酒席,每个孩子都没有吃多。回到家来,还要补自家锅里饭吃。可三个孩子都尝到了荤腥。
剃一半
吴佬真是既当爹来又当娘的苦过日头。
大儿子到了上学年龄,就把他送去村小念书了。
一天,他正在外村给人剃头,突然自家同在校念书的侄儿气吁吁跑来,冲他喊:“伯!伯!您快去学里,大亮哥给同学打破头了!”
吴佬正使剃刀,那剃刀一抖动,他赶紧用左手去把住,左手拇指肚儿就给深深地划开了一道血口子。他也顾不上,剃刀啪嗒丢一旁挑子上,说声“走!”扯起侄儿跑开来。
“嗨嗨!吴佬——我头——剃一半——剃一半哪……”
身后传来那剃头人的羞愧喊叫。吴佬哪还听得进耳朵。
吴佬去学校处理完大儿子与同学打架,又背去乡医院打破头伤风针。再背回家来,替他换洗被血珠子染脏的衣裳。他赶紧用干柴草在灶底下烧两个鸡蛋,又一一剥壳,看伤儿子吃下去,说柴灰焐熟的鸡蛋可以有效愈合头皮伤口。
日落西山,吴佬才想起白天剃头,当即心里打鼓,腿肚子打颤,慌慌张张打起手电筒朝那村踉踉跄跄去。
剃头摊子还在。他一一收起,在一户人家门口,稳了稳神,才推门进屋。不太明亮的煤油灯光里,他还是一眼瞧见了有颗“阴阳头”正捧碗吃饭。样子滑稽、难看了。
那年头,给人剃头叫“包年”,也就是说,一个男人剃一年头,到年底付给剃头匠包年费。开始包年费六毛,到吴佬那阵,已涨到八毛。吴佬到年底收账,硬是免去了那男人一年的包年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