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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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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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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的笨蛋

马月起

我本家叔叔马阳柱乳名“老笨”,同辈街坊沈秀常乳名“铁蛋”,两人之所以合称“笨蛋”有个来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后时玉村挑选两个有知识的机灵年轻人当“赤脚医生”。村干部在全村青年人中扒拉来扒拉去,选中的恰巧同是浓眉大眼的长脸“老笨”和方脸“铁蛋”。想起他们的乳名,街坊们感到十分好笑,于是戏谑地合称“笨蛋”。

不过,大家起始热衷于称呼“笨蛋”也并非全是因为打趣好笑。两人年龄小,学历只有小学水平(当时在村里算是难得的“秀才”),也无半点医学基础,短期培训,匆忙上岗,一开始难免心虚,遇事沉不住气,手忙脚乱,哆里哆嗦,一针扎不进去就再扎一针,扎错地方就再换一个地方扎,被扎的大人疼得直咧嘴,被扎的小孩又哭又骂,围观的人们口中“笨蛋”之声不绝于耳。——有戏称,也有正意儿。

但他们也有优点,——脑瓜灵活、谦虚热情。当时村里医疗条件差,哪家人有个病啊灾的,没别的医生可找,只能喊他们来看病、抓药、打针,他们也总是有呼必应,不辞辛苦,身背红十字药箱颠颠儿地跑,服务到家。对于“笨蛋”之称,两人一开始有些羞恼脸红,后来慢慢习以为常,坦然承受。当然,医术本领也在街坊的笑谑中悄然提升。人们渐渐竖起大拇指,受到疗救的庄稼人对他们不觉产生敬重,“笨蛋”之称渐渐减少。

童年孩子每遇感冒发烧,总是又哭又闹,一是病痛所致,二是怕吃药打针。有一个乳名“拦住”的小孩感冒发烧,“老笨”和大人哄他打针,照例以糖衣药片作为诱饵,同时受政治形势影响,让他大声背诵毛主席语录,骗他说只要真诚背诵就一定不疼。“拦住”还真就信以为真,主动扒下裤子,趴在自家炕沿,勇敢地露出屁股配合打针,并虔诚地高声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不料一针下去,还是疼得“哇哇”大哭。于是大为后悔,冲着“老笨”得逞之后幸灾乐祸的表情愤恨不已,破口大骂“笨蛋”不止。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实行分田到户,“赤脚医生”制度渐渐淡化,“笨蛋”分道扬镳,两人的生活轨迹也随之发生变化。

长脸“老笨”是转了一个圈。

长脸“老笨”一心一意种地务农。开始效益不错,粮食够吃,还有钱花。“老笨”总是乐滋滋的,更是把所有的气力和时间用在种田上,种小麦,锄玉米,割谷子,拾棉花……风里来,雨里去,光着脚丫大街上走、野田里行,“小白脸”倾向的“赤脚医生”晒成了黝黑的“赤脚张飞”,脊背晒得又黑又亮。但后来生产资料价格涨得比狗跑还快,而且还要交集体提留,交国家统筹,交医疗费,交学校教育费,交电费,交水费,交保险费……,生活渐渐窘迫。

“好马也吃回头草。”他转过头来干起老本行,种田之余开起了私人诊所。过去积累的经验和技术又有了用武之地,当“赤脚医生”那阵儿的付出像种子一样开花结果。尤其是他的针灸、按摩技术更是堪称一绝,叫做“一招鲜”。时间不久“老笨”出名了,三乡五里都知道后时玉村有个马阳柱,小名叫“老笨”,幼儿受了惊吓,按摩连带针灸三下五除二就能治好,十分灵验,而且随叫随到,服务态度好。于是门庭若市,到诊所求治的、请他去家里看病的络绎不绝。病人经他疗治一个个很快康复,脸上露出笑容。当然,经济收入也逐年增长,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媳妇孩子穿得花红柳绿,着实令人羡慕。

夏天回村碰见,六十多岁的他顶着满头白发,长脸上布满皱纹和汗珠,写满了沧桑和憨厚,仍然是浓眉大眼,一看见我的车便停住脚步打招呼,我也赶忙下车喊“叔”。——五十岁的我再也不能称呼他“笨蛋”或“老笨”了!他有点儿歉意似地对我说:“快到家吧,一会儿回来再说话。有个病人,我得抓紧过去!”说完,扭头背着药箱匆匆离去。

天生就是吃悬壶济世这碗饭的命!

相比长脸“老笨”,方脸“铁蛋”的经历要丰富得多。他先是被抽调到县卫生局,后来下乡镇当秘书,勉强算是走上了仕途。

一路走得顺,还意外地弯腰“拣”起个官位。八十年代那会儿,年轻的方脸“铁蛋”有活力,有朝气,敢闯敢创,任劳任怨,人缘极好。正赶上民主选举副乡长,领导本让他做陪榜候选人,不想他得票最多,“意外”选上了,县里只好承认他当选的事实。后来他不止一次对人自嘲:“我这官儿是走路时拣拾来的。”于是,他算是真正走上了仕途。

虽然是意外“拣来”的官儿,但他却当得十分认真,干事半点也不含糊,做出成绩经常受县里表扬,竟然从副乡长做到了乡长,又做到了乡党委书记。这位浓眉大眼的方脸“铁蛋”,官职虽然越做越大,但他生活简单,土里土气,不拘小节,完全没有个官样,爱抽烟的他经常不慎叫烟屁股把沙发、床单和衣服烧出洞,引人笑谈。他挽着裤腿骑自行车到田间地头跟老乡蹲在地头树下相互敬烟,称兄道弟啦呱唠家常,用手中的权力帮助他们解决难题。当然,都称他“沈乡长”“沈书记”之类,——一来是外乡人大多不知道“笨蛋”这一称号,二来即使少数人知道也不方便公开场合叫。他粗中有细,与村干部和百姓喝大酒一直喝到醉,用真性情赢人心、推工作。他舔犊情深,与结发妻子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直到五十二岁切线离岗当回了普通百姓,做了二十年乡局级官员的方脸“铁蛋”一直住着破旧的平房,穷得买不起新楼房,而他曾经领导的工作总是在县里排在前面,工作过的沿村乡、油寨乡、滩上乡很多乡亲感念他的恩情,跟他搭伙干工作的下属们也都敬服他人宽厚、办法多。二十年间,“铁蛋”头发由花白直到几乎全白,爱笑的正方形脸上堆满了皱纹和沧桑。

人生道路有顺就有背。离岗不几年,“铁蛋”患脑萎缩,后来连走路都有了障碍,再后来病情加重,躺在床上几乎成了植物人,不要说大、小便,就连吃饭都得从喉咙插管打进去,哪还有什么口福之乐?多年来全赖患严重腰肌劳损的老伴刘玉兰昼夜伺候,十几年“喂”水“喂”食,擦屎挂尿,从不嫌脏嫌苦嫌累。真想象不出,“铁蛋”有怎样的积德修行,老天爷才派下这贤德女子,对他这样不厌不烦不弃不离!

一个大年初一晚上,特意去“铁蛋”县城的家看望他。我一如既往地喊“铁蛋哥”,向他拜年,并心酸地笑谑“笨蛋”称谓。可躺在床上仍是浓眉大眼的他一动不动,不知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俨然一位看破世俗红尘无喜无悲无嗔无怒的世外高人。只见他满面焕发出健康的红光,头发全部变成了黑色,脸上皱纹无影无踪。可是身旁的“铁蛋嫂”却早已头发全白,皱纹满面,一天到晚总是直不起腰来!

芸芸众生谁无修行?岂止“笨蛋”二人。

  

       本文发表于《陶山》2023年第4期奋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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