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君
在广袤无垠的华北大平原上,放眼处,碧野葱葱,沃野千里,两条蜿蜒小河静静地流淌期间。
从大槐树下迁来的先人来到这里,选择在两条小河中间平坦的土地上安家落户。
这中间有一个赵家村,是附近的大村子,一条大路从村子南边穿过,紧邻的路北面有个大院子,院子西侧就是村子里的主街。
这座院子就在丁字路口的位置,东来西往的人总免不了对着这个院子评点。这就是南大店!
这要从民国十七年说起,那是公元一九二八年的春天,那一年的春天格外长,因为是闰二月,等到三月二十三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暖和了。
门前的大槐树枝叶扶疏,树下有斑斑驳驳的影子。院子里的枣树已经吐出新芽,石榴树,苹果树,李子树枝叶已经盖满树梢,院子东南角的几棵楝子树和臭椿树上有鸟儿在声声啼叫。
这家的北屋里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屋外一个年轻的男人踱来踱去。
看见接生婆出来泼水,忙上前问:“生了吗?”
“没有,她这第一胎,有的时候耗呢!”接生婆换来干净的热水,把肥胖的身子贴在门帘上,屁股一扭,转身进屋了。
院中的老者捋捋胡须,望着满园春色,心想:如果是个男孩就叫春生吧,这是我们赵家的长孙。
这个小男孩就是我爷爷。
南大店很大很大,我们住的院子和爷爷奶奶住的院子只是从它北边僻出来的一长条,分成的两个院子。这已经足够大,整整十二间瓦房。
更多的部分是由矮矮的泥土墙圈起来的南园,爷爷在里面种了杂七杂八的蔬菜瓜果。
爷爷坐在葡萄架下乘凉,我们在葡萄架南边的小水沟边玩泥巴。
这架葡萄足有一丈宽,两丈长,是父亲从集市上买来的葡萄根发芽生根繁殖而成的。夏日间,无论外面如何烈日炎炎,葡萄架下总是遮天蔽日的阴凉。
坐在北边石凳上的爷爷环顾四周后,自言自语地嘟囔:“唉,破了,败了!”
又是以前,哼,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样玩儿,于是抬头问:“爷爷,那你小时候在这里玩泥巴吗?”
“我不玩泥巴。”爷爷捋捋胡须,眼神望着远方的院墙,轻轻地说,“那时候这院子里没有泥巴玩儿。”
“那院子里有什么?”我不明白地问道,“院子里没有泥巴,还能有什么?”
“北边是车棚,南边是马槽,西边是店房和灶间,中间有一个大磨盘,院子里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的。”
“那你玩什么?”
“跟着我爷爷听故事!”
“爷爷,那你也给我们讲故事吧!”
爷爷的故事悠长,还要从爷爷的爷爷说起。
让地主赵德修引以为豪的不是百亩良田和诺大的宅院,而是有四个生龙活虎的儿子。
儿子是家丁兴旺的象征。更因着祖上有过文举人和武举人的风光,赵德修一心想要重回往日的辉煌。
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越多机会越多。
等到四儿子出生,赵德修培养儿子的心已不像最初那样心切。不久,私塾散了,皇帝颁布圣旨:废除科举!
赵德修的梦碎了,他狠狠地骂了一通皇上,完了,一切都完了。
前几年他为了大儿子跑到省城,拿着卖掉十亩田的银子,去给儿子打探门路,拜访名师,名学堂,儿子终于被选上了拔贡,可还没有进行过朝考,他龟孙的皇帝就废了科举!
已经卖了十亩地的老地主,对花出去的银子是越来越心疼了,在小儿子的建议下开了这个小饭馆。
以前路过的人借宿吃饭,喝水,老地主都是分文不取,周围的人都知道这个紧挨路边的大宅院是个和善人家,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名声在外。
他本不指望小饭馆挣钱的,生意却慢慢红火了起来。
日渐衰弱的赵德修招来同族的兄弟们商量身后事。
“老哥,这些娃儿的性子,你都清楚,只有老四了。”
“听你说,老四小时候,有一回吃铜锅子,最后知道用粉条子去带出来里面的肉沫子,我就知道,这是个有心眼的,知道持家的。”
“哎,我还因为这事儿,很长时间不喜欢他,哪像地主儿子的样儿,一副小家子气。”
“老哥,世道变了!”
“唉,只有老四了,这院子里的一堆娃娃都交给他吧,只有一点,不能分家,我怕那几个饿死这一堆娃娃喽。”
老四名叫赵邦彦,一般人都叫他小四,四弟,自从当家后,他荣升为老四,四哥。
赵邦彦是我爷爷的爷爷,爷爷说九岁之前都是跟着他爷爷生活的。
每每讲起以前的事,爷爷的眼睛里都闪耀着特别的光芒,白内障使他那有些浑浊的眼球,在回忆往事的时候都会特别闪亮。
我等了好久,爷爷还没有接着讲下面的故事。
“爷爷,那然后呢?”
“没有了,不讲了!”爷爷扶着身旁的枣树直起腰,把手背后面,脚上布鞋的后脚跟并不提上去,拖拉着慢慢往回走。
爷爷的故事,总是在我的追问“然后呢?”“然后呢?”中戛然而止。
后来,我就学聪明了,九岁之前的岁月或许是爷爷晚年最想回忆的时光。那我问爷爷九岁之前的事情好啦!
爷爷说南大店里有许多外地客人。
从山西来的收枣子客人,在店里一住就是多半个月,每日早早出了店门去附近村子转悠,只收果肉厚实的大慈(音)枣。
而且收购条件苛刻,枣子要从树上摘,用棍子打下来的不要,有虫咬的不要,太青的不要。
但是,每趟来的山西客人总是收很少很少的大慈枣,反而是被他压的价格很低的酸枣,收了一车又一车。
每次他们来的时候都给爷爷带蜜枣,熏枣,烧枣,爷爷咂咂嘴,好像那味道还留在唇齿间。
我家有许多大枣树,我们几个猴儿似的爬上爬下,还是觉得酸枣好吃,酸酸甜甜,咬一口嘎嘣脆,再解馋不过了。
爷爷说,卖布的客人,最是小气,推着装满白布的独轮车,最多在店里住一晚,也不买店里的炒饼,烙饼,面条等饭食,自己带着玉米窝头,高粱窝头,还有黑黄混合面的不知道什么味道的团子。
给店里要碗热水,就着火炉边烤烤干粮,一点点的掰着吃,磨磨蹭蹭,一直占着火炉边的位置。
但是爷爷说,他爷爷最是好脾气,从来不烦人,赶上吃饭的时候,还给他们端碗汤,盛碗大咸菜。
家里的咸菜,泡发好,一条条,一片片切开,滴一滴香油,撒上点芫荽,拌好盛在大盆里,随便取用。
东边来的客人最是豪爽,或推车或挑担卖豆腐,臭豆腐,豆腐乳。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酱菜,说是以前给皇上吃的。
反正爷爷说,比我奶奶腌的咸菜好吃,我才不信呢,奶奶腌的咸菜,吃起来,劲牛儿劲牛儿的,像是牛肉,要是从鸡窝里摸个鸡蛋炒咸菜,那别提多美味啦!
客人们各种腐乳盛上一碟,酱菜盛上一碗,再拿根葱,就着大饼一卷,客人每次都把爷爷叫过去,给他也卷上一张。
爷爷说最喜欢他们来了,他爷爷呵呵笑着:“孙子,你一张大饼,顶住一晚上。下次爷爷给你们配上牛肉卷着吃!”
爷爷的故事还有很多…
本文发表于《陶山》2023年第4期奋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