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洪霜
我生长在大运河的分支——卫运河边。从我开始有了记忆,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
卫运河平日里素来不甚宽广,浑浊的河水像一条大蚯蚓弯弯曲曲地蠕动着。雨季的时候,卫运河的水面一下子变得宽广起来,有时候会把河道里面种植的玉米吞没的就剩鸡爪子一样的褐色穗子。
卫运河沿岸有个小村庄叫马头,据说是由“码头”谐音转化而来。明朝时期,隔壁几个村子生产出来的长城砖通过马头这个地方源源不断运到北京,相传是用于长城和宫殿的修建。
我就是马头这个村子里的。
一
但是,我不确认我是否出生于此。
“你不是俺亲生的,你家是河南的。一个老太太把你扔到了卫河边,正好我路过,把你捡了回来。”老常,也就是俺爹,从小就给我灌输了这个观点。“呶,门口那个破篮子,当年俺就是用它把你拎回来的。”
第一次听到我是震惊的,第二次、第三次……当老常一遍遍重复这个情节并不断细化的时候,我开始变得深信不疑起来。
“我前几天在河边又遇到了那个老太太,人正找你呢?你亲爹亲娘后悔了。”
“你亲爹现在有钱了,等着你回去给你买好吃的呢?”
“你兄弟姐妹有七个勒,你排行老五。”
……
面对老常不定时的喜怒无常地打骂,才六岁的我开始了寻亲之路。我拉着那个破篮子,每天步行到河边,等待着老常口中寻我老太太的出现。河南,河之南,我的家应该就在河的南岸。我这么一怪异的行为持续了好久,直到老常揍了我一顿,狠狠踩坏那个破篮子才作罢。
我寻找亲娘的唯一信物没有了,那个老太太即使见到我也不会认出来。那天,我跑到河边哭了好久。
二
后来,老常给我买了一只羊,我每天撵着羊和一群孩子到河堤上放羊。我们到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羊栓到树上,然后开始了快乐的疯跑时光。最震撼的莫过于那一年春天,河坡里种满了漫天遍野的金黄色的油菜花,白色的蝴蝶像雪片一样挨挨挤挤的飞来飞去。我们疯了一般冲到白色蝴蝶里面。
“蝴蝶可不能用手抓,那个翅膀上的沫子弄眼里面会瞎的。”有人站在大桥上遥远的提醒着我们。这个真假有待考证的传言,一下子将我们对蝴蝶的狂热降至冰点。
就这么快乐地跑啊,跳啊,我慢慢忘记了我那个伟大的目标——寻亲。
河堤上,随处可见啄木鸟,傻乎乎的天天乐此不疲的逮住一棵树邦邦砸着。而我们,每天上树掏鸟蛋,挖个坑点火也乐此不疲的玩耍着。也许,在啄木鸟眼中,我们也是傻乎乎的存在。
后来有一天,我忽然爱上了捡贝壳。那些稍微大一些的孩子有一次无意中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很久之前人们都是拿贝壳当钱的。我深深的记在了脑子里,并且死守秘密谁都不说。看来,我的财迷不是后天才形成,而是与生俱来的。
我开始偷偷地往家里捡贝壳,然后全藏在牛槽下面。牛不会说话,它断然不会出卖我的。后来那些贝壳去往何处我不得而知,或许是被老常清理牛槽的时候一并扔了出去,或许是被别的小孩发现拿走了。
2020年末的时候,我带着我的儿子来到河边捡贝壳。优越的教育条件和衣食无忧让这个刚上一年级的小家伙鬼机灵的很。
我拿起一个贝壳说:“这个在很久之前可以当做钱来买东西的。”
“真的吗?如果我用彩笔涂上五颜六色的图案,是不是更值钱?”小家伙欢呼雀跃起来,捡贝壳的兴趣更加高昂。看来我财迷的天资,在下一代上又得以延续。
忽然,我捡到了一块丑丑的拳头大小的石头,青黑色,上面布满了马蜂窝状的眼。
“火山石。”没等我解释,小家伙已经一把夺了过去。“我知道这个石头的由来,我们老师讲过。很久很久以前……这块石头被冲到了河边。看,就是这块。”
如果捡贝壳让我整日着迷,那在卫运河里能够逮到河蚌却是最让我羡慕,也是最嫉妒的。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他们敢跳到河里,在桥墩下面寻摸出活的跟我手掌那么大的贝壳。
据说活的贝壳里面有珍珠,珍珠这么一个停留在传说中的东西,在我的眼中就是无价之宝。多年之后,我在超市的货架上看到了活的河蚌在卖,而且也不贵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当年我的嫉妒是多么的廉价。
羊有一个贱兮兮的习性,那就是它喜欢一边走一边吃,即使饿着也不啃一个地方的青草。怎么办,马上该回家了,羊肚子还瘪着。上树折树枝,这是羊最爱吃的。我这么一提议,大家纷纷赞同。我们几个中有功夫地嗖嗖爬到树上,其他孩子在下面负责喂羊。
这时,出现了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大爷。他叫嚷着,训斥我们折了他家的树枝。他拿着树枝,恶狠狠地要挟要告我们的家长。最后,在我们的哀求下,善良的老大爷饶过我们,前提是我们得帮他到地里去拔草。我们一人分到两陇,嘻嘻哈哈干着,全然忘记自己是受罚人员。
多年之后,我们几个回想起来,才发现受骗了。是啊,卫运河属于我们大家,卫运河两侧堤岸上的树,自然也属于我们大家。
三
卫运河的河岸上不时有一些鼓起的土包,老常告诉我那里面埋的都是小孩,一些不听话的小孩。
我听到后非常惶恐,我害怕哪天老常也会把我给埋了。地下一定非常黑暗,又不透气。怎么办?我想到了随身携带一根塑料吸管。如果真把我埋了,我好歹能喘口气。有天,我发现小我两岁的弟弟在玩我的吸管,我走过去狠狠揍了他一顿,并把吸管夺了回来。后来,弟弟在这个家里消失了。直到有一天,老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说去看弟弟。
在一个河道拐弯处,一个四处都是榆树的地方,一个新土包兀立在那里。老常掏出一个青黄色的苹果摆在土包上,烧完纸钱后趴在地上开始痛哭,顺便踢了一脚还不知道咋回事的我。
我那个时候意识到,弟弟因为不听话被埋到了土包下面。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我要抢走吸管,我为什么不把吸管送给弟弟。弟弟在下面一定闷坏了,也害怕极了。我开始趴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哭自己没把吸管留给弟弟,没有把生的希望留给他。
那个摆在坟头上孤零零的青黄色的苹果我始终记得,印着四周绿油油的榆树叶子,显得那么和谐。后来老常喝醉后经常提起那个苹果,也让我知道了苹果的来历。苹果一共有三个,弟弟死的前一天老常斥巨资咬牙买的。当天,弟弟吃了一个。他再也没有机会吃的剩下的两个苹果,拿回家后给了我一个。最后一个苹果,摆在弟弟坟头上的那个苹果,在回来的路上还是被我给吃了。弟弟临终前最想吃的苹果,最后还是被他的姐姐,一根破吸管都舍不得给他的姐姐,吃了大部分。
看着在河堤上如同我当年一样疯跑的儿子,我心中一下子释然。卫运河,见证了我和老常的痛哭,也见证了新生一代的成长。
四
后来,我变得安静起来。我总是站在桥上高高审视着它,卫运河也变得遥远和陌生起来。我对卫运河的了解,也变成了道听途说。
接下来,我开始去外地上初中、高中、大学,工作后几经波折我又回到了卫运河。但是,我的表姐,却没有回来。
表姐天资聪颖,学习成绩好,从小就活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最起码在我这里是。还偏偏比我大五岁,每次老常训斥我,都拿表姐当做标杆。我从小到大取得的成就,在表姐面前都不值一提。她考上哪所高校,我也得奋斗哪所高校;她学哪个专业,我也得学哪个专业;她考上了公务员,然后公务员就成了我奋斗的唯一目标。
表姐研究生毕业,公务员考到了江苏。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家里绝交。这让素日里高高在上的舅舅和妗子无法接受,开始频频打电话诉说思念之情,诉说自己想念闺女要死要活的心情。
“卫河没盖子,想死赶紧去跳吧!”表姐冷冷地甩出一句话,从此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这句和卫运河有关联的话语,一下子成了最冰冷的话语。
舅舅的孙子即将出生,我这个表姑在医院里陪产。当我抱着呱呱坠地的婴儿出来的一刻,舅舅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舅舅说:“小名就就叫他顺顺吧!一切顺顺利利就行。”我小声问舅舅这事要不要通知表姐,舅舅低下头挥手让我不要提,仿佛这个家不曾有过这个人一般。
是啊!一些错过的人或者事,如同卫运河水一样,不知流向了何方。
如今我又一次坐在了卫运河的堤岸上。河之南那个寻我的老太太估计不会来了,河里摸贝壳的少年也换了一拨,喷雾状的灭草剂彻底解放了农民拔草的双手。埋着不听话弟弟的土包已不知何处,表姐也彻底断了联系。河水就这么缓缓地流着,风平浪静般地流着,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原载2023年11月9日《人物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