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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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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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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杠爷

作者:陶岩

二杠爷二十多岁的时候好抬杠,而且能抬出经典段子,以至他的学名逐渐被人们遗弃;现在的年轻人更是直呼“二杠叔”或是“二杠爷”。

二杠爷十八岁在本公社中学读完高中,尽管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总是第一名,但那年月上大学靠保送,须有政治资源才行,所以,小学霸也只能回村侍弄坷垃地,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有一天,大雨刚停,生产队长便敲响了集合钟。生产队长没文化,但革命步伐跟得紧,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趁着不能下地的时间,组织男女老少全体社员进行政治学习,——听读报纸、学习背诵毛主席语录。人还没到齐时,先来的人就说闲话,这是难得的轻松时间。队长仰在桌子后面的椅背上:“这场雨下得!这地里的墒,种啥都得出苗。”不少人“嗯嗯”应和,二杠爷接话:“种小米?”队长有些不悦:“小米不是脱掉皮儿了吗?”二杠爷:“种鸡蛋?”队长的脸阴下来:“鸡蛋有嘴吗?”二杠爷:“种茶壶?”队长气得坐直身拍桌子,呲牙瞪眼:“要不是你家五代贫农,今天的会就改成斗争你的会。”二杠爷不喜不愠。在场的人谁也不敢笑,低了头不言语。

还有一次,队长给两个村干部的老婆安排劳动任务:“您俩把场里的烂麦糠打扫打扫,背到边上的粪坑里。”嬉笑着,满脸的巴结,“轻巧活儿!”二杠爷正巧走到旁边,自言自语似的:“那要看咋干。扔鸡毛轻,从墙这边扔到墙那边,一根一根地扔,一晌扔一万根,试试?”队长的脸立时扭曲色变。

生产队解散,土地承包到户,牲口农具也都分到各家,生产小队长改成了生产小组长。二杠爷一家七口人分得一牛一犁一排车和十六亩地,二杠爷赶着牛车运粪拉庄稼,空车时,牛“啪嗒、啪嗒”地走,二杠爷坐在车上,或是看《人民文学》,或是看《农业与科技》,或是吹口哨哼小曲儿,真是花草树木逢上春天。一次,二杠爷赶着牛车在路上与扛着锄下地的组长走碰头,组长嘻嘻哈哈地招呼:“肥牛新车,这日子好到顶了。”二杠爷坐在车子上悠悠地走着:“那就把拖拉机厂都砍掉呗。”组长说:“还望着家家用上拖拉机?你就只想想吧。”二杠爷停下车,认真起来:“十年前你敢想有现在?”组长不再笑:“政治形势,谁能挡住?”二杠爷脸有喜色:“那如今这形势,你能挡住?”组长岔开话:“别抬杠了,我还要锄草去呢。”二杠爷接过组长递来的香烟,满脸喜悦地说:“人家美国地里的草不用锄,把一种药喷到地里,地头上一躺,嘟囔三遍:草死苗活地发暄、草死苗活地发暄;待几天,地里的草就都死了。”村长就笑:“以后就叫你刘二吹吧。”二杠爷严肃起来:“吹?咱等着看。”

现在二杠爷已进花甲之年。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孙子孙女都在上学,收割耕种早已是机械化了,地里的重力气活儿几乎没有,闲来没事,二杠爷要么掂个矮凳和几个老人坐在街口说东道西,要么和对脾气的人围一块儿喝茶饮酒。据村里人说,二杠爷现在不跟别人抬杠了,只是爱跟人说些天文地理名人轶事。这让同龄人既疑惑又啧啧称颂:二杠不愧是学习第一的,懂得就是多;没能上大学可惜了。

今年春节,二杠爷听说我从学校回来了,非常诚恳地让我去他家吃顿饭,吃饭时免不了要小酌几杯。二杠爷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精神矍铄性情朗朗,一个劲儿地催我饮酒吃菜,满含着对我这文化人的慕怜。饮到耳热时,二杠爷满面愉悦地问我:

“读过《水浒传》没有?”

“当然。四大名著!”

“《水浒传》里露面的人物有多少个?”

这还真把我这个中学语文老师给闷住了。二杠爷收获了不少喜悦。

二杠爷又问:“八个样板戏是哪几个?”

我笑了笑:“哼!……《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杜鹃山》《龙江颂》《红色娘子军》《海港》……《奇袭白虎团》。”

二杠爷抿嘴笑着摇着头,端起酒杯:“来,干一个。”他一饮而尽,“不对——”他把“对”的音拉得很长,让我顿生羞涩。我端着酒杯疑惑地看他。

又饮了一杯酒,二杠爷满脸得意的笑,仰在椅背上,微歪了头:“告诉你吧大教授。《水浒传》里,露面的人物,一共有,七百二十五个——”一个拖腔;停了停:“《杜鹃山》《龙江颂》不在样板戏之列。”他冲我举起左手,用右手一个一个扳指头:“是《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海港》《奇袭白虎团》和《交响音乐沙家浜》。”

我感觉到,随着他的每一个拖腔,脸一点一点加热。我还是一脸的愕然,油衷感叹:这二杠爷!

这时,二杠爷上小学四年级的孙女从里屋跑到爷爷身边,童真地说:“爷爷说错了两个。那次电脑上说的是《舞剧白毛女》《舞剧红色娘子军》。”

二杠爷沉思片刻:“对,对、对。”随把孙女揽入怀中。

(本文发表于《陶山》2024年第1期丛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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