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跪这一跪

作者：武汉交

武千芳把扫帚靠在结实硬朗的水泥结构的房檐下。每天早起打扫卫生，是当初在部队养成的习惯，无论多么累，只要在家，一天三遍，院里屋内犄角旮旯无死角无遗漏打扫。打扫完卫生，心灵也好像得到了洗涤。这三间硬朗的水泥结构的房子，和政府旧房改造一样的规格，虽然造价廉简，在他心中不亚于金銮殿，比村委会的12间两层小楼还体面。虽然座落在曲里拐弯的巷子里，门前也没有广场，却招来全村两三千人，羡慕向往的目光。在八义庄村，这里就是紫禁城，这里就是金銮殿。

每年的大年初一，人们都会到这个小院来，小辈们按古老的仪式磕个头(他也曾抵触，认为是封建礼教，后来接受了，接受了这尊老的传统)。平辈长辈握手问安，握手时像是人代会现场，和谐，平等，信任；小辈们给他磕头时，感觉肃穆，庄严，尊重。他很在意，很看重这一跪，这不仅仅是表面的仪式，更蕴含着平等，信任，庄严，尊重……等同于当初他那一跪，那是他跪向同村伙伴，比自己小一岁的战友李重青！那场战斗，李重青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小憩一下，他又拿起扫帚，从大门口扫到长长过道口。

刚刚东方还很明亮，有些太阳出升的感觉，这时有些阴暗，有些沉闷。武千芳抬头寻找太阳，一个雨点清清的落在脸上，又一点……他本能地低头躲闪，接二连三，又有几个雨点落在脸上。

习惯上，打扫完卫生，他会在街边坐一会儿，接收下村内外新消息，新事物。这雨乱了他的规矩。武千芳扛起扫帚就往家走，还没抬起脚，一辆轿车戛然出现，稳稳停在脚边。他一激灵，心说这是影响着别人交通了？赶忙躲闪。只见年轻司机机敏地下车，撑起一把伞向他这边赶过来。他心说，这年轻人还专门给我这个老头子撑伞？尊老爱老虽然形成了社会风气，这样的待遇还是头一次品尝。他刚想说，没啥，这点小雨对我来说不算啥，当初多少大风狂雨……却见那年轻人谦卑地打开副驾边的车门，把伞罩在车门上，自己却淋着雨。车上下来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竟是自己的孙子武志！

武志大学毕业在市里发展事业，现在成了老总，是全市利税大户，据说市长省长都很看重，是老武家的骄傲，八义庄的骄傲！武千芳常常寻思：孙子辈的荣耀，似乎填平了儿子辈断代般的缺憾。孙子曾多次诚恳请求他到市里生活，他坚定地拒绝了，说，我在村里是个桩，无形索拴住你，省得你飘起来，忘了根。

最初孙子坐公交车回家来，武千芳教导说，街上见了人，无论老幼，该问好问好，该敬烟敬烟，大学生是全村人的骄傲，不是你的高傲。家在村里住得比较靠内，几乎要穿过整条街，武志无数次用步丈量大街。后来武志有了轿车，爷爷命令他把车停在村口，仍要步行回家。他说，我不需要啥太多的礼物，只要守规守矩平平安安就好。逢年过节，孙子孙媳领着重孙子回来，走在大街上，那是武千芳心中最美丽的风景，也是全村人最羡慕的风景。

武志下车看到扛着扫帚的爷爷，知道自己的错误无法遮掩，诺诺的叫了声爷爷，分辨说，今天下雨，街上没有一个人……

在你心里应该有！武千芳口气严肃沉重。这是怎么回事？武千芳望向撑伞的司机。噢，这不是李诚吗，您不认识了？有些谄媚地说，是您让他找我安排工作。让他做我的司机正合适，司机都安排自己人干，不会出纰漏。

你自己不会开车？我让你给他安排正经工作，我让他侍候你？做你的奴才？李诚是老战友李重青的孙子，原来工作的厂子破了产。伺候你叫工作？

可李诚哥很满意，可以说是我给了他金饭碗，很多人觊觎呢，我不用司机他就得失业。要不然别让他干了？

就见李诚应声扑通跪向武志，跪向他祖辈结有生死情谊的义弟。这一跪……

一个炸雷响起，武千芳惊悚地瞪大眼睛，好像炸没了一条路，一条回家的路。

武千芳和孙子武志还有李诚，定格在那里。

（本文发表于《陶山》2024年第1期丛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