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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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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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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庄的情思

作者:周思明

2019年早春。接到外省一个会议邀请,我便在网上百度交通路线。这一百度不打紧,竟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会议地点离馆陶很近,仅140多公里!要知道,馆陶可是我人生的一个特殊驿站。话说得宽泛一点,1960到1972,我在邯郸峰峰矿区度过了整整12年!这12年,在我人生的岁月中,镌刻下的印象太深,而1970年随父母下放到馆陶县柴庄公社匣庄大队那一年的经历,更是刻骨铭心。我决定,趁着去聊城的机会,重归故地,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遇到一些老同学、老前辈。想到这,心情就有点激动,于是去深圳北站买了提前3天到聊城的卧铺票,打算到聊城后再转去馆陶匣庄。

1970年,我随父母一起下放到馆陶县匣庄大队。那时,我还只是个青葱少年,还得继续读书,于是插班进了柴庄公社中学。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的。从热闹的峰峰市区,猛不丁来到这么一个萧疏荒凉的乡村,郁闷加无聊,像铅块一样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自己的心情在变,变得有了点亮色。何以故?辄因馆陶的氛围与峰峰城里不同。不同者何?彼时的城里,以当时我的身份,看到的庶几是白眼,听到的也差不多全是冷言。但在馆陶,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与城里人迥异,老乡们对我的父母很尊重,管父亲叫“周工”或“老周”,管母亲叫“欧会计”或“老欧”。队里但凡出现农机故障,父亲定会被紧急请到现场,主持“急诊”。父亲身为一名机械工程师,专业技术娴熟,往往手到病除,让老乡们感激不尽。母亲身体不太好,生产队挺照顾,不让她下地干重体力活,分配她养猪。猪圈离我家不远,出门十几步远便是,伺弄起来挺方便。母亲尽职尽责,尽心尽力,乐此不疲,每天用红薯和薯秧外加麦糠麸皮给猪猡们煮热饭食。在母亲的精心饲弄下,猪猡们一天一个样儿,质量和数量与时俱进,由僵猪而肥猪,由几只而十几只、几十只,“队伍”迅速壮大。除了喂猪,有时队里也分配母亲做一些临时性的工作。有一次,队长张文斗吩咐母亲守在摘棉花的女社员们收工回家的必经路口,负责检查她们是否往衣服里藏了棉花。这可是个得罪人的事儿。但没办法,既然队长吩咐下来,只能履职。母亲和别的下放女干部一道,挨个检查女社员的身体。但就连我这个孩子都看得出来,母亲在检查的时候,并没有那么严格,只是象征性地偶尔从一些塞得太明显的本村女人们的裤裆、上衣里拈出一些棉花来,以便交差。

难忘40多年前在柴庄中学上学的日子。虽说那是所公社中学,校舍条件却是差得可以——教室是干打垒土坯墙,桌椅是同学们自带,各式各样,五花八门,参差不齐,东倒西歪。但印象中同学们学习都很给力,各科都不乏出类拔萃者。我的语文成绩出色,尤其作文,时不时地,语文老师会选出做范文在班上展读。每每此刻,都让我自豪不已。担任语文教师兼班主任的冯守亮老师堪称优秀,人也非常好,至今令我印象深刻。冯老师那时约莫20出头年纪,中等个头,戴一副眼镜,浓眉大眼,面色红润,仪表堂堂。冯老师可谓博学多才,语文、数学、书法、篮球……性格也很开朗,特别平易近人。学生们明里暗里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用现在话说,校园内外,“凉(亮)粉”颇多。冯老师口才很好,讲起课来,眉飞色舞,纵横捭阖,尤其善于调动学生积极性。记得一次讲《沙家浜》节选“军民鱼水情”,他给班上几位下放干部子女安排了不同角色,有的演郭建光,有的演卫生员,还有的演沙四龙、战士小王。

冯老师从不在学生面前端架子。课余,爱带着我们这帮学生兼球友,从校内打到校外,从这村打到那村,端的是好不快活!冯老师对学生非常好。我从未看见过他当面训斥哪个同学,哪怕你再调皮捣蛋,他顶多是沉下脸来注视你一会,直到看得你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来,这就算是最严厉的了。冯老师爱好很多,除了打球、书法,也爱下棋。好几次,当我的同在柴庄上小学的弟弟放学来中学找我一块回家时,冯老师看见了,就把他喊到他的办公室,两个人煞有介事地下起象棋来。这件事,我原本不知道,是班上的“数学王子”冯文元同学告诉我的,说冯老师在和你兄弟下棋哪。要知道,那时我弟才十一二岁,跟冯老师相差二十岁左右呢,可见冯老师是个没有年龄界线的人。有一回,我穿了一双房东大叔送的圆口布鞋上学。班上有农村的同学见了,就嘲笑我,说你这个城里来的洋学生,咋还好意思穿俺乡下人的鞋哩?我口拙,一时竟无语。还有一回,冯老师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上班,快到学校的时候,一眼瞥见了我脚上穿的圆口布鞋,顺嘴说了一句,大意也和此前的农村同学相近。我一听就很不高兴,稀里糊涂地竟忘了起码的“师道尊严”,很不礼貌地回道:“穿布鞋怎么啦?哪像你们……穷讲究!”也许当时我的声音很小,冯老师没听见;也许冯老师听见了,却一点也没有怪罪我的意思,还是那么笑眯眯的……

时光荏苒,日月穿梭。不知不觉间,近两年的时间飘逝而去。我的父母接到单位的通知,全家张罗着准备返城。说实在,在馆陶那两年,我心里总盼着返城;一旦要离开匣庄,反倒有些依依不舍了。房东和老乡们得知我们要走了,纷纷前来帮忙,有的捆行李,有的搬家具。城市不允许私人饲养家禽,我们把家里养的几只母鸡全留给了房东。房东老奶奶用衣袖擦拭着潮湿的眼睛,不住地念叨:“这么快就走了,有空儿可得再回家来啊!”房东家的二叔紧握父亲的手说:“明年冬季俺要去邯郸拉煤,到时去家里看周工。”父亲连声回道:“好的,好的,一定要来呵。”

回到邯郸,我们几个下放干部的子女均被安排进了峰峰一中。有一阵,非常想念馆陶,想念匣庄,想念曾经教我读书的冯老师,就在宿舍床板上铺开信纸,给老师写信,写下对老师的思念,还流露出毕业后想要搞文学的愿望。信寄走没多久,冯老师很快就写来回信,厚厚的几页纸,沉甸甸的,先是问候我的学习生活,然后打开写作的话题,从小说到散文,从诗歌到戏剧;各种体裁,不同写法,一五一十,讲得格外细腻、透彻。读着冯老师的信,如寒冷的冬天里捧着一盆炭火,一股暖流瞬间通遍全身,眼眶也蓄满了泪……

光阴荏苒,一晃,40多年的时光过去。但在我心里,馆陶、柴庄、匣庄、房东、老乡、老师、同学,何曾忘记。一直在想,找个机会,定要回去看看。不成想,机会真的来了!真是太好了。

中午时分,我到了馆陶。为了行动方便,我索性在汽车站对面的永兴旅社登记住下。简单用过午餐之后,打听到不远处就有去匣庄方向的公交车。人数凑齐后,汽车启动,向匣庄村驶去。司机是个年轻女士,戴副眼镜,一副斯文的样子。她告诉我,汽车不能直达匣庄,只能把我放到神农大道路口,下车还要走一段路。我说走路没关系,早习惯了。个把小时以后,汽车寡然停住,司机说到了,如果你回来需要车,可以在此等候,打我手机即可,说完把她的手机号告诉我。

走在神农大道上,只见路尽头还有一段长长的路。正好迎面驶来一辆小汽车,我招手问道:小伙子,载人吗?”驾车的小伙子反问:“你去哪?”“去匣庄”“上来吧,我送你去。”我问他车费多少?他说,你给个五六块吧。其实路程没多远,顶多分把钟的工夫,就到了村东头。给钱的时候,小伙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想给就给。言下之意,如果我要不想给就可以不给。钱还是要给的,说好了的,岂能食言?

与从前相比,匣庄的变化很大。从前的匣庄,尽皆土坯房,如今都变成了砖瓦房。只是,基本格局没变,村里也见不到几个人,冷冷清清的。从村东走到村西,只见到几个男人。我跟其中一人打招呼,他问我找谁?我说我不找谁,只是来看看。我说我40多年前在你们村住过一年时间,是随父母下放到本村的。哦?他觉得这事有点意思,顺此话茬,又问,那你该认识俺村的人啦?我顺嘴说出几位老同学名字。他说马进喜、冯文元已经走了。我一愣:走了?他们年龄可都不大啊。他说是嘞,马进喜是在田间浇地时不小心触电死的,冯文元是在家里中了煤气。说着,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院落,道:“那就是马进喜的家,他的老婆孩子还在。”我本想过去看看,但转念一想,马同学的家人见到他的老同学,肯定会引起她的伤感,还是不要撕开人家的伤口吧。

从村西走回村东,看看天色不早,本想早点回到神农大道路口等车回县城去,路过大队部时,鬼使神差似的,人就拐进大队部所在的院子。敲了大队部的门进去,屋里生着炉子,暖烘烘的,围桌坐着穿着随意的三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位问我:“请问你找谁?”我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听我这么说,他脸上有了笑容,表情随之松弛下来。他问,您还认识村里的什么人吗?我随口说了几位老同学的名字。他大叫一声道:阎子贵就是我亲二叔啊!冯文富、张朝宾、吴金生也都在村里——你等会儿,我这就打电话叫他们过来。都四十多年没见面了,怎么能说走就走呢?说完,就拨通了几个老同学的手机。不大一会,几个老同学都先后到了大队部办公室。冯文富、吴金生模样没变多少,只是都有了老态,张朝宾个子明显长高了,当初与他同学时,他的个子在班上是最矮的,也就一米五的样子。

冯文富说,做梦也想不到啊,都这么多年了,你老周还惦记着我们,还能到我们村来看我们。我说,忘不了啊。话匣子一打开,大家鸡一嘴鸭一嘴地说个没完,七扯八拉就扯出了许多彼此熟悉的人和事。那位最先和我搭话的男子说,我来给我二叔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也赶回来。不过,他有任务在身,每天都要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学,他常年住在馆陶县城里。阎子贵在手机彼端传话说,他不能回村里来,但他会在馆陶车站去找我,要我一定要和他见个面。我抓过他侄子的手机说,没问题,我们不见不散。在一旁的冯文富说,时间差不多了,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聊吧。于是,由阎子贵侄子开车,我们几个老同学来到柴庄一家餐馆,点了六大盘菜,有心的吴金生带上两瓶白酒,坐下来,斟上酒,菜也陆续上了桌,大家又是一阵神聊。

我发现,我的这些留守农村的老同学,个个能烟善酒。在我印象中,他们在柴庄中学上学时学习都很认真,成绩也都不错,尤其是冯文元,那可是一等一的数学王子,任什么难题到了他的手上,保证手到擒拿。但不知何故,他们都没能走出匣庄,出外工作,而是留在了农村务农。当我提出这个问题时,冯文富说:“思明,你不知道,咱农村不比城里,机会很少,我们高中毕业就结了婚,结了婚就得生孩子,而且一生就是好几个……”张朝宾接着道:“有了老婆孩子,就有了沉重的家庭负担,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天到晚下地干活,累个贼死,哪还有精力再啃书本?学业早就撂荒了!”我问:“你们主要靠什么取得经济收入?”冯文富道:“那还用说,靠土地呗;我有几十亩地要种,还放着几只羊,村里每月有百来块老年补助金,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张朝宾问:“老周,你看俺村是不是变化挺大?”我说,“是挺大的,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他的脸上露出自豪的样子,道:“我们现在都很知足——我们的孩子们虽然没有你们城市人那么有大出息,可以出国留学,或在大城市上班,但他们也都在邯郸或者馆陶做事,有的开公司,有的开门店,有的跑运输;文富家的小孩个个买了车,三辆,每个儿子一辆;我和老吴也都有车,只是我们都不开,上了年纪,眼睛不中用啦,开不了车啦。”

看看时光不早了,文富道:“思明,今天就别走了,留下来再多玩几天,我们这里有地方住。”我说返程票都买好了,不走不行啊。再说了,阎子贵还在馆陶等着我哩,我们约好今晚必须见面的。说完,我就要去买单。不成想,餐馆服务员说,单已经买了。我问谁买的?她指着文富说,他买的。我就嗔怪道:文富你为啥要急着买单嘛,这单该我买嘛。冯文富说,哪有你到我们这里还让你买单的道理——以后我们到深圳去,你不买单都不行。我笑说,那是当然。

回到馆陶,阎子贵果然如约来到旅社,40多年过去,老阎的模样变化不大,只是比当学生那会脸显得胖了点,才只65岁,一只耳朵还戴上了助听器。他手里还提着两袋礼品。我说,老同学,何必客气。老阎说,不是啥贵重东西,馆陶的酱菜和小挂面,拿回去尝尝,味道还是不错的。老阎既如此说,我就不好再说什么。老阎在我印象中,是个知书达理、待人真诚的人。他问了我的一些情况后,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创业史”来。老阎告诉我,高中毕业后,他从村团支部书记、党支部书记做到公社党委书记,要不是迫于两边父母的压力,生了二女二男四个小孩犯下超生错误,很有可能做到县一级干部。老阎还告诉我,当年咱们班50多名同学就走了20多个,还有两三个瘫痪或痴呆。当年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冯守亮身体还好,但他的妻子却也瘫痪几十年了,都是冯老师在照顾。现在冯老师一年时间里一半住在馆陶自己家,一般住在北京亲戚家。言谈话语之间,我能感受到老阎是个很有抱负或很入世的人。我说,老同学,你的辉煌已经属于过去啦,现在你我都一把年纪的人啦,最要紧的是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健康快乐就好。老阎还有点心有不甘,或不以为然,说老周,我当匣庄书记那会,村里不是现在这样子,比现在红火多了。不是老阎我自夸,这话可是当时的县委书记讲的……

四十年后寻故地,依然一笑作春温。馆陶之行,想见的老同学,有的见到,有的没见,有的永远也不可能再见。故地重游,给予我的最大感受,是光阴荏苒、世事沧桑、苍穹浩茫、大地情深……

(本文发表于《陶山》2024年第1期丛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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