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赫
我的家乡是个偏远的小县城。在我有限的记忆中,黄土路、低矮的平房、伏地刨食的父辈、喋喋不休的蛙鸣几乎就是我童年的写照。
当然还有诗歌,不过和其他的好多诗人一样,我一开始喜欢的是古韵。乡下的一年四季中,除了凛冬之怒能使父母停下庄稼地里的脚步,其他睁开眼的时间,他们都在干活或者去干活的路上。我常常目送着那些硕大的太阳,以绝对的灼热炙烤着他们的后背。我就坐在地头,观察着一只蚂蚁如何艰难地运送着粮食。它们像极了他们,用尽浑身的力气,想改变着什么,却只能是蚍蜉撼树。能储存一个冬天的粮食,是他们所能想到最高的山。他们的背影,我看起来就像一首深沉的诗。稍微懂点事的时候就想把父母都写成诗。但从小自己接触的都是古体诗,那种凝练度和严格到极致的写作方式,什么韵律、平仄、粘连、对仗等,还有那种阅兵似的整齐句式,都不是一个孩子都掌握的了的。如果要硬写,也可能写出来,但估计也是四不像,像是把麦子、辣椒、土豆、油菜、黄瓜混种在一起,最多接近现在流行的老文体,哈哈。那时虽然看山看水看地看天都是诗,但却写不出来。
汗水从他们脸颊滑落到地上,当脚下出现一条蜿蜒的小河时,父母会选择休息片刻,他们朝我走来,用脖颈上那吸过几公升汗水的毛巾,一把擦过我脸上的晶莹。嗯,那汗味十分沉重,一种扑鼻的、劳动的气味,以至于许多年之后,我都固执地认为,季节是咸味的。须臾的休息时间,父亲也不肯老实的闲着,他指着当头的烈日冲我说道:“这就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小,你要记住这首诗,当有一天你觉得步子迈不下去的时候,就默诵一遍,立刻就会有了动力!什么难,能比得上一眼就望到头的前路,能比得上长年守着三亩地,老和一分钱也涨不上去的庄稼打交道呢?”
那就是我关于诗的最深的一次印象,我当时想着,可能我会接过父亲的锄头,在贫瘠的原野上播种和收获着自己苦涩的诗。几十年后的一个夏天,也对着田间地头的那小子说一声:“儿子,一直往前走啊,不要往两边看,更不要回头。如果没有路,你就自己踩出一条路来吧。咱们村子太小了,连个躲太阳的地方都没有啊。”
父亲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是他有与农人不一样的地方。他酷爱读书,年轻时曾怀揣着文学梦,写过小说、诗歌、散文等。但基本上和他种的那些庄稼一样,很少外销。由于是在那些经常停电的夜晚中,父亲口中不断变幻的故事,像他无意间种下的另一些作物,就扎根在了我的身体里。而且还一直在潜移默化间膨胀。物质匮乏的年代中,我向父亲要过的东西,几乎除了书还是书。书就像一种魔力、一块磁石在吸引着我,翻阅开密密麻麻的文字,一些声音从中醒来,她呼唤着我的名字,用不规则的平仄,重新创作了我的人生。书承载了一个农村孩子的梦,所以捧在手里的时候沉甸甸的。儿时的农村经历,也为我以后的写作打下了基础。
初中时期,是我阅读量最大的几年,那时候班里有个图书管理员的位置,由我担任。近水楼台先得月,从乡下考到镇上最好的初中,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图书馆时,我心中想这就是宫殿啊。也算是把能滥用的职权全都用到了极致。特别是一些诗歌类的书籍,慢慢地从古韵开始对现代诗也感冒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看到书,啥都忘记了!感觉图书馆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倘若就此睡在这里,一生何求呢?如饥似渴大概就是最好的形容词吧,那时我的世界里只有书。你们知道吗?对于一个怯懦的闯入者来说,他的埋头一定是生活给的。而有一束光,他只敢自己握着。
靠着作文写得好,以及较佳的记忆力,还有那远超同龄人的阅读视野,我的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也成为了父母在村里的谈资,他们常常以我为话题,说的是这孩子多么老实,没跟人红过一次脸,没打过一次架,也不去疯玩,有的时间都在看书,还会背一大堆诗,年年都是第一名。听到他们说的这些,我甚至也以为我的一生就是老实孩子的路线,用一墙墙的奖状,铺满回村的道路。再从村里铺向县城,从县里再铺向市里,然而故事不这样发展,一本书的结局太容易被猜到,谁又会心潮澎湃呢?
高一下学期,我正式进入了全面叛逆期。将应试教育看成了最大的敌人,语文考试只写一个作文,英语卷子上用一首诗歌来写最后的大题。不再听课,不交作业,课桌上能见到的都是课外书,位置从班里的第一排慢慢地挪到了最后一排。有时还在课本上写几首打油诗,我当时就以为这样很帅啊,能吸引全校的目光,能在别人上课时被年级主任叫走训话,能用文言文写出让老师都看不懂的文章。像极了一个想在瞬间挥霍掉一生的孩子,却以为一生就是该这么挥霍的。那时候我根本没想过上大学一事,一遍遍地读着: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听凭那神秘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结果也是如你所料:就这样如愿以偿地将大学拒之门外。
后来的时光中,我去了部队从军,尤为记忆深刻的是,当时连队组织一个《解放军报》的主题征稿,我交上了一首觉得自信满满的长诗,之后便杳无音信。谁能想到许多年后,诗歌又让我成了《解放军报》的特约撰稿人呢?当然这是后话了。
几年的部队生涯结束后,我选择了退伍,而后在各个城市里飘荡,像一串没有归属的句子一样,怎么拼接都成不了一首诗歌。2018年,我重新选择回到了暌违已久的故乡,像落叶归根那般,重新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属于我的诗歌王国要来了。那些潜在身体中的词根再也无法抑制,它们要喷薄而出,无人能阻止。就这样我一边在繁重的工作里埋头,一边又挤着任何可能的时间去写诗。我常对人说,我从来都是一心二用,我的诗歌都是在钢筋拉断的爆裂声中写就的(因为我在县城一家私企上班,工作是检测钢筋,需要将钢筋拉断,提取数据)。慢慢地,我写下的句子也开始被各个刊物接受,在全国许多期刊都有大量的发表。在县城中,人们见面也会说一声,这是一位写诗家。
每闻此言,我羞愧无比,我知道他们口中的称谓带着戏谑的成分,但对我来说,我始终将自己定位,不过是小镇中普通的一个写诗者。作品发表了以后,连发个朋友圈都得屏蔽老板,生怕他看到了说一声不务正业。这不是一个饿死诗人的年代,但在我们这样的小城中,你说起一个人是诗人,就像那年父亲骂我:“龟儿子,连个农活都不会干,天天钻书里面傻了吧!”
是的,就是当年那个沉迷于文学的父亲,已经被生活磨得油光瓦亮。我不知道自己在这条路上能走多久,但胸腔里的诗句,从来没有熄灭过。
大概许多年之后,依旧在这个小城里,他们冲我喊着:“呦,这不是小镇写诗家吗?”我会面带微笑,大声的回答他们:“是我,就是我!”
(本文发表于《陶山》2024年第2期广府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