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申东
结婚第二年,吱呀呀的木板床上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兜在围脖里,挂在秤钩上,8.2斤。一件愁事,冲淡了当爹的喜悦。妻子那油瓶似的奶子里没有奶水,儿子嘴里含着粉嫩的奶头,两腮啯成坑儿也吃不到一口奶,他舞乍,踢蹬,哇哇哭得头上冒汗。母亲端来鲫鱼汤、花生炖猪蹄,又叫来李大娘、刘婶、王嫂,土法洋法用尽,妻子的奶“涛声依旧”,如干涸的小河。儿子的脸蛋一天天瘦下去。爹蹲在门台边吧嗒着叶子烟,娘在屋里转圈儿,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大早,羊四来了,带着一身的羊膻味,进门嚷:“赶紧去古城找黄杏。”我一头雾水:“黄杏是谁?”羊四一屁股蹲在椅子上,喘一口长气,说:“黄杏是一只羊。”原来,羊四打听到古城村有一户人家喂了一只羊,叫黄杏,它披着一身黄绸缎似的毛。黄杏刚生下一只小羊羔,奶水正足。妻子问:“你让儿子喝羊奶?”我说:“羊奶怎么了?羊奶也是奶,总比饿着儿子强吧。”妻子便不作声。娘把刷干净的瓶子甩了甩递过来,我推车跟着羊四往外走。路上,落在身后的羊四一直喊:“慢点,慢点。”当时,自行车链条都快被我蹬断了,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古城村,找到那只叫黄杏的羊。
黄杏的主人是老两口,看上去有六七十岁的样子。我跟黄杏好像上辈子有缘。见了我,它一点也不认生,抬头咩咩地叫着朝我走过来。黄杏的两只鼓胀的奶子像水壶那么大,都快垂到地上了,走起路来,左摆右晃。刚出生几天的小羊羔,跪在地上仰脖吃奶,一拱一拱。我说:“大爷大娘,我儿子……我是来……”大爷大娘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没问题。”说着,大娘接过瓶子,牵过黄杏,蹲下去挤奶。我掏出兜里的钱,说:“大爷,这钱您拿着。”大爷把钱推回来,说:“不用不用,孩子吃一口羊奶怎么能让你掏钱呢?反正一个羊羔也吃不完。”我把奶瓶揣进怀里往家赶。奶嘴刚放到儿子嘴边,他一口就逮进嘴里,啯得吱喽喽响,稍一松气,一串串气泡咕噜噜地冲进奶瓶里。十几秒功夫,半瓶子羊奶被喝得一滴不剩。儿子干瘪的小肚子鼓成圆球,一个饱嗝打上来,带着一股羊膻味。我每天往返在去古城村的路上,娘把晒干的红薯干、大枣装进车筐里,还叮嘱我带上她攒下的半竹篮鸡蛋。路上,我薅几把草塞进车兜子里。见到黄杏,我掏出裤兜里的棒子粒儿喂它吃。有时我和大爷大娘坐下聊几句,黄杏就卧在我旁边,咕噜一口咕噜一口地倒嚼。大娘说:“看,黄杏跟你比我们还亲呢。”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走进大爷大娘家,门开着,喊一声,没人,再喊,还是没人,院里也没有看见黄杏和那只小羊羔。我想:“大爷大娘放羊去了吗?”正打算转身出来,大爷大娘进了门。我忙问:“大爷大娘,你俩这是干嘛去了?黄杏呢?”大爷沉了一下,叹口气说:“黄杏丢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呢。”我一脸惊讶:“啊?丢了?”大娘说:“夜来后晌(方言:昨天下午的意思。)村里来了个买羊的,夜来黑个(方言:昨天晚上的意思。)俺去院里拿尿盆儿,见大门开着,黄杏和小羊羔都没了。”我说:“不会是羊贩子把黄杏偷走了吧?”大爷没说话,大娘也没说话。那天,我去了羊四家。羊四说:“今天是河庄大集,咱赶紧去集上的牲口市找找。”我一想,对呀,羊贩子偷了羊,很可能驮到河庄大集去卖。从河庄大集往回走,已是后半晌,嚼着又干又硬的烧饼,连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羊四来找我,他说:“黄杏会不会掉进水坑或地窖里呢?”我说:“对呀,我咋没想到呢?”我拉住羊四说:“走,咱再去找找。”羊四一听说去找,突然捂住肚子,脸痛苦得像裂瓜,丝丝吸着凉气说:“肚子疼,不行,我得赶紧去茅房。”
一晃过了五天,儿子鼓鼓的脸蛋一天天瘦下去。我骑车去30公里外的大曹庄买奶粉,路过古城村,又想起黄杏和那只小羊羔,心里不由得骂一句:“可恶的羊贩子。”突然,我似乎听见一声微弱的羊叫声,一声有气无力的羊叫声。我几乎惊喜地喊出声:“黄杏,黄杏。”随即,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骑着车。又一声微弱的羊叫声把我拽回来,我把车子一丢,四处查找。玉米秸旁边一个地窖,旁边小榆树上系着一只铜铃铛。我的眼睛如同拨开电门的探照灯一下子亮了。我赶紧把耳朵贴上去,又听到了那微弱的羊叫声。地窖里光线昏暗,我隐约看到黄杏躺在地上,鼓胀的奶子瘪成霜打的茄子,它攒了半天力气才发出那一声微弱的叫声,小羊羔跪在黄杏的面前,嘴里含着它的乳头……
补记:羊四做买卖羊的生意。一天夜里,他买羊回来,路过古城村,看见有人牵着黄杏,上去盘问,谁知,那人扔下牵黄杏的绳子就跑。羊四捡起绳子,想:“自己干的是羊贩子买卖,把黄杏送回去,那是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羊四想来想去,他把黄杏扔进了地窖。黄杏脖子上挂的那个铜铃铛,羊四把它系在了地窖旁边的小榆树上。风一吹,那铜铃铛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
(本文发表于《陶山》2024年第3期娲皇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