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建强
年关将至,我越来越想念母亲了。我想起母亲在煤油灯下眯着双眼为我缝补鞋袜衣袄,想起母亲在做饭屋里烟熏火燎地为我炒菜做饭,想起母亲在田地里佝偻着身腰挥汗如雨地割麦、摘花,更想起了一辈子忘也忘不了的那一次追打……
记得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因为跟同桌闹别扭,受到了老师狠狠的批评。素来要强、自恃为好学生的我一时难以接受,遂产生了不想上学的念头。
下午下学回家,我拎着书包,撅着小嘴,一脸委屈地进了家门。“怎么啦?这么不高兴!”正在收拾房间的母亲,一眼便看出了端倪。“没,没啥……娘,我……我不想上学了。”我低着头、嗫嚅着、双手搓磨着手指,不敢正视娘的眼睛。“不想上学了?为啥?老师批评你了,还是跟同学闹矛盾了?”娘的声调明显提高了许多。“没……没有,我就是不想上了。”“不行!啥事都中,就是不上学绝对不行!”娘斩钉截铁地说。“反正……反正我不上了,谁愿意上,谁上!”我也来劲了,顶了娘一句。
一向宽厚、仁慈、从未见过着急发火的娘登时火冒三丈:“你说啥,你要敢不上学,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娘用手指着我,眼睛瞪得有些吓人。“打死我也不去,随你便吧!”说完我抬腿就往外走。哪知道娘顺手从门后抄起一把笤帚撵了出来。我一看不妙,撒腿就跑,娘不顾脚上“鸡眼”的疼痛,在后边紧追不舍,边追边吼:“有本事你别跑,不上学看我不打死你!”娘从我们徐家胡同一直追到西边杨家胡同,直到杨家二爷门口才追上我。娘把我按倒在地,一只手按住我的手和头,另一只手拿着笤帚疙瘩往我屁股上狠狠地打了起来……打了我还不算完,娘随后又把我拎回家,锁进偏房西屋里,直到晚饭时爹忙完村里事回来我才出来。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窗外星星点点,秋虫啁啾。睡醒一觉的我抬眼看见娘还在煤油灯下纳着鞋底,一边纳,一边低声抽泣。见我翻身活动,娘忙过来一把搂住了我。娘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和背,轻声问:“还疼吗?娘打得重了吧。”我赌着气不说话不看娘,可我分明感觉到了娘的心痛和歉疚。娘又说:“是娘错怪你了,晚饭后我见了你李老师,才知道和同学闹矛盾的事不怨你,老师也说不该批评你,娘更不该打你!”我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娘局促不安地接着说:“娘打你不对,可一听你说不想上学,娘心里有多难受吗?咱庄稼人不上学、不刻苦哪有出路、哪有出息啊?咱家再穷再苦,哪怕砸锅卖铁、‘头拱地’也要供你们上学啊!”听了娘的话,我和娘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我陪着娘,娘陪着我哭成了一团……
娘识字不多,小时候仅上过一段时间私塾,吃了一辈子没文化的苦。爹年轻的时候,曾当过几年地质勘探队员,有时候给家写封信来,娘看着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却不认得几个,只得找人念信,用娘的话说:“看信就像看天书,想一下知道写的啥,可又偏偏不认得,心里那个急、那个憋呀,简直没法说!”有一次,娘在家里卖麦子,麻袋重提不动,娘就用水桶一桶一桶地称,称一桶麦子娘就在黑漆屋门上写上斤数,粮食称完了,数字也写满了门板。下学回家,我看见门板上歪歪扭扭写满了的“37.6、36.4、35.8……”奇怪的数字,问娘后才明白了个中缘由。娘说:“你再加加,看数对不?”我加后给娘一说,娘懊恼地说:“我加错了,比你的数少了十八斤呢!唉,都怪我识字少,算不清!”娘为此挨了奶奶和爹的数落,她自己也生了好些天闷气。
还有一次年底,爹算全村的收支账,上边催得紧,爹打算盘让娘帮着念数字,可娘只认识数字,不认识汉字,只得一会儿一问爹,最后没念几页,爹就着急不用她了。娘一辈子就打了我一次,而这一次却让我铭记一生、受益一生。每当我学习感到劳累、疲倦、懈怠时,每当我遇到矛盾困难想退却、躲避、放弃时,我都会想起娘的那一次追打和娘给我说的那些话。顷刻我就会清醒无比,勇气倍增,增添无穷的力量。五年级毕业升学考试,我考了全公社(相当今乡镇)第二名。初中开学时,李老师亲自把我送到中学校长面前:“给您送来一个好学生!”我至今记得李老师跟校长说的那句话。再后来上高中、上中专以及参加工作,娘的那次追打和那些话也一直警醒着我、激励着我、鼓舞着我,让我不断坚定信心、战胜困难、勇毅前行。
当我在电脑前敲下最后一个符号时,天已近黎明时分,东方的天际已泛起一丝青光。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娘,您在天堂还好吗?我又想您了……
(本文发表于《陶山》2024年第3期娲皇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