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碧云红叶
在公园里散步,我消受得阵阵扑面而来的芬芳,正值这百花盛开、吹面不寒杨柳风的阳春三月天。突然想起,父亲在老家堂屋前手植的月季花,也应该怒放了吧。于是便踏上自行车,顺着宽敞平坦的柏油马路,回老家,陪老爹一起看花。
这条路我太熟悉了,六十一年里何止走过千遍万遍!第一次踏上这条路是一九六三年八月三十一日,老爹就是从这条路上,将我送进馆陶一中。那时没自行车,又是田间土路,由于卫河决堤,洪水刚过,道路十分泥泞难走,二十里路,整整一个上午才到县城,现在真是方便至极,骑车四十分钟就到家了。
打开锈锁,推开街门,便闻到扑鼻的花香。一排整齐的月季花,在温柔的春风里,争相绽放着美丽。溟茫中,感觉老爹就如昔日一样笑眯眯得意地站在我身旁,看着我一枝一枝扶摸着花枝,一朵一朵亲吻着花香。是啊,老爹,今天儿子就是专门回家,陪你一起看你的花来了。
这些月季花,有紫色,有大红二红,还有粉色和白色,正是今春第一期花,开得又大又香,几个小蜜蜂在花间舞蹈,嘤嘤嗡嗡的。当时我曾问过老爹,在哪里弄来这么多、这么好的花,他说都是乡信用社的人给的。
一九五八年刚成立人民公社时,老爹就担任大队会计兼大队信贷员,一直干到二〇〇二年八十多岁,实在干不动了,才向村党支部和乡信用社分别提出辞去这两项工作。在这四十多年里,大队调整过五次领导班子,也换过五任党支部书记,可老爹在这两个岗位上,从没离开过。这其中的关键是他对工作十分认真负责,他自己的口头禅就是:只要干,就得干好。
记得一年深秋,我住在老家,已经过了半夜,还听见老爹屋里噼里啪啦算盘响。我来到老爹屋里,看到他披着棉袄,戴着老花镜,坐在玻璃罩子油灯下还在算账。就问他:怎么还不睡呀,爹?他仍是低着头,眼睛从眼镜框上边望着我,说:账不平,差一块多钱。“一块多钱值得这样熬夜呀?”他说:“话不能这样说,不管干啥,只要干,咱就得干好。再说你不找出来,是否还有更大错?”“只要干,咱就得干好”是老爹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非常朴实的话。按我的理解就是仔细、认真、负责。对工作负责,对别人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这句话足足影响了我整个后半生,这种仔细认真的作风也影响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夏季衣服、春秋季衣服及冬季衣服,分别用包袱包得方方正正,放在一个木箱子里。他几十年的帐本用塑料布包好,将写字台下面的三个大抽屉,装得满满的。虽然早已没有半点用处,但这都是老爹亲手包的,上面不知沾染了老爹多少手泽,我怎么舍得动一下?至今还在那里静静地放着,保存得非常完好。只是再也等不回它的主人了!
会计工作牵涉到村民的切身利益,全村三百多口人,一人一性,有的人比较通透,遇到不明白的事,只要解释一下就行了。有的二擀杖,怎么说也听不明白,如果我赶上了这种人,就不免要发火。老爹自有一套办法,叫来他家明事理的人,用不了多少唇舌,也就说通了,最后总是满意而去。干会计工作几十年,把老爹磨得脾气非常好,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对我们姊妹仨个,也从没发过火。书本上都说是严父慈母,我家是严母慈父。为能给全村人服好务,老爹还学会“看好”,就是结婚时选择黄道吉日,又练得一手毛笔字,如村民孩子订婚需要“下帖”,结婚时写对联等,十分实用。他还是村里有名的“明白人”,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是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操办,以至于老爹去世多年后,还不时的有人提起:“咱村离开这个老头,还真有点舍手。”我们当地方言就是不方便。
为了干好会计工作,老爹的算盘打得又快又准,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乡信用社一到总账的时候,要抽人去帮忙,全乡十好几个自然村,村里的会计又都是年青少壮,手脚麻利,就我父亲是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但是信用社总是让他去。从主任到一般工作人员都亲切地叫他四叔,上上下下关系非常好。等忙完后,他们凑钱喝点小酒,韩树章主任总是说:让老头坐上岗子。对他尊重有加。也就是在这期间,他们休息时说起闲话来,谁谁家的月季有多么多么好,老爹记在心上,到他们家里经过精挑细选,移到家来的都是最好的月季。我回家后,他就站在花前,一棵一棵指给我说,这是从韩主任家移的,这是从陈洪祥家移的……那种得意神情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月季真是一种好花,从开春起,在她有生之年始终认真地开着花,美丽着人间,而且香气四溢,隔着院墙,在过道里就能感到香气扑鼻,直到大雪覆盖,再也开不动花,再也不能美丽人间,才退出属于她的花卉舞台。
老爹二00四年患的脑溢血,腿脚没事,只影响了说话功能,不能进行语言交流。到后来又逐渐影响到神经,今天把一些东西从西屋搬到东屋,明天又从东屋搬到西屋,别说我不知道他想干啥,就是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在干啥,整夜整夜地不睡,里里外外走个不停,折腾个不停。只有我把他常坐的躺椅和我常坐的小凳子放在月季花前,陪他一起看花时,他才能坐得住,才能安静下来。回想起老爹一辈子那么精明,那么能干,那么有本事的一个人,如今竟到了这步田地,心里十分难受,不由得泪流满面。他只冷漠地回看我一眼,就扭过头去又看他的月季花,再不会如我小时候那样磕着了,碰着了为我擦去眼泪了。在他神智这么不清醒时,还能把注意力专注在他的月季花上,可见他是多么爱他的月季花呀!或许他一看到这些花,就又记起为乡信用社帮忙,在一起喝酒移花时的情景了吧。现在正是月季第一期花,如果老爹在天有灵,知道我回家了,他的魂灵是否能够飞来?我陪你在家好好看一整天你的月季花。
唉,奈何月季不知人已去,春来还发旧时花!
当我要回县城锁街门时,看到两边门框上,还是在老爹去世三年后,我为他写的一副门联,虽有残破但依稀可辨:手种堂前月季,别来几度春风。我默默地告诉老爹:我的老爹呀,自你以八十六岁高龄离去,现在春风已经第十六次吹过你的月季花了。
我又踏上了回城路,就是当年老爹送我入学的这条路。老爹身材比较矮瘦,大概一米六八,但他却为我背着行李和半袋地瓜干面,我只擓着半篮子比驴粪蛋子还黑的地瓜面饼子,在泥泞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现在,我跨上自行车,骑行在已经是宽敞平坦的柏油马路上,但感觉比当年在泥里水里跋涉还沉重,两条腿就是蹬不动,胸口好像堵着什么东西,用力呼吸也透不过气来,真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一场。
(本文发表于《陶山》2024年第3期娲皇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