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么兰成
老水井靠天吃饭的年月村村都有,一种叫吃水井,在村中街边上,供人畜吃水。一种叫浇菜井,在村头靠辘轳提水种菜园。我们村西头有口吃水井,曾是几代人生存的水源,几百人的村子,一半人吃这个井的水,现已干涸封存,井边盖上了房子。
这口井挖于什么年代已无人说清,圆形的井筒用青砖垒就,井口上铺着两块长方形条石,井台高出地面二尺多,历经岁月的洗礼,条石边被提水井绳勒出好几道沟痕,石面被担水人踩得像镜面一样光滑铮亮,井边上一棵碗口粗的柳树,夏季为担水人遮荫挡凉,保护着几百人的生命之源,这口井当时从没干过底,水质甘甜,所以人们宁愿多跑些路也来这井上担水。我的儿时,每天早起上学路过井旁,天蒙蒙亮就见勤劳的乡亲们络绎不绝地担着水筲来担水,下地干活前要把一天吃的水担到水缸里,这是男人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早起担水的人在街上来来往往,最是热闹,他们碰面相互打着招呼:早啊二叔,早啊三哥。像是用这种方式互道早安。担水的人也有少数妇女,这样的家庭不是男人在外工作就是男人是懒汉二流子。解放前,妇女是不许上井台的,常听老人讲,么姓家族清末出了个贡生,人都尊称他“六爷”,六爷是典型的封建阶级卫道士,谁家女人去担水,被他发现,他就跟去谁家,站在大门外把男人喊出来一顿训斥,族人畏于他的声望,谁也不敢吭声。我记事时六爷已故多年,他的故事还时不时被人提及,这时妇女已是半边天,早没了妇女不上井台的禁忌。妇女打水不得要领,卸下去的筲不敢大胆摆动,致使几次担上来都是半筲水,急得满头是汗,总有长者不厌其烦教她打水的要领,直到打满了水,长者才担着自己的筲,颤悠悠地回家。每早担水的大军日头一杆子高才退潮,只有睡过头的青年人急匆匆地前来担水,脸上满是愧色,生怕被人问及,而嫂子们总是打俏,笑嘻嘻地说:兄弟,昨晚搂着老婆太贪睡了吧!怕啥来啥,不便搭腔,仓皇而去,留下一片嘻笑声。
早起的井台,也是村里信息的聚焦点,一些新闻在这汇总交流,口口相传,很快就家喻户晓。井台上街邻相互帮衬,尽显和睦亲近。担水有这习俗,只要有人拦喝水,再急也停下让人扒筲喝个够,尤其午间下晌归来,碰到担水人扒筲喝一气凉水,刚打出来的水甘洌,一眼能望到筲底,喝一气凉水又解渴又解乏,好不快哉!担水也成全了一桩好事,村里有个叫乐和的,为人善良,乐于助人,只因家穷,小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每天担水时碰到一个老寡妇提个水罐打水,乐和见了,总是帮老人把罐子打满水提上来,从不厌其烦,赶上孬天,还担水送她家,他的善举深深地打动了她,回娘家后把姪女说给了乐和,成就了一桩良缘,被传为佳话。
一到夏天,井里时见青蛙,那是雨水大,每年夏季街上都是水,水里的青蛙跳上坑岸,不知前方有危险,跳着跳着,扑通一声掉到井里,成为“井底之蛙”,听说还有蛇,但没见过,水井上面没有盖子,春秋沙土落叶,夏雨冬雪,尽收井里。打水时女人的发卡,手镯,男人上衣的钢笔,手表掉井里时有发生,也有打水生手掉筲的,筲掉井里得用长绳子绑上铁钩打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捞上来,因此担水最怕掉筲。
每年过麦后有一段天干地旱,水位下降,这时的井水也开始浑浊,井底的淤泥积淀深厚,堵住了泉眼,每逢这情况,总有长者出面在树荫下商量淘井事宜,淘井是村里头等大事,也是青壮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人们往往利用午歇,在长者的招呼下扛来三根檁条架在井口上,上头拴牢,再找来滑车子吊在上边,组织六个人三班倒下井作业,十来个人拉滑车,井下两人一班,井底窄狭不宜操作,需两人协作,铁锨安装短把,下井的人需手脚麻利有眼色,一切备好,下井人喝上一气烧酒,坐在滑车挂好的泥布兜里一个个卸下井,井下人把淤泥装满兜晃动绳子,井上把井口的人就喊拉滑车的人:拉!泥兜上来后喊:悠着!如此往返,一兜兜把井底杂物拉上来,尽管天气酷热,井底却凉气彻骨,井下人干上一时许就换班,井下上来的人往往把嘴唇冻得发紫,浑身像泥人,只有两只眼晴干净,在众人的努力下,井底淤泥被淘上一大堆,淘上的泥堆中用铁锨翻动,以前掉下去的东西大都找到,好的物归原主,坏的卖废品,这是意外的收获。
淘好的井,清流汨汨外冒,淘井大功告成后,总会买上些菜,二斤老白干犒劳下井人,大伙也难得聚一次餐,交流下情感。每次淘井后人们又吃上又甘又甜又清澈的井水了。
而今,现代化的生活再不见老水井了,它完成了历史使命,退出了生活的舞台,只有井口的条石停放在街边,那深深地的沟痕印证着人间酸甜,那远去的扁担吱呀声回荡流年,唱着乡情,留下一路缠绵,溅起对老水井的怀念,随拈打油诗一首:老井深入地层下,泉眼汨汨水自流;挤干乳汁泽万家,养育人间几度秋。青春年华匆匆去,一路缠绵唱乡愁;昔日甘洌何处寻,静卧百载空悠悠。
(本文发表于《陶山》2024年第3期娲皇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