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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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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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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之绿

开始是游客们的惊奇和怀疑声,他们成群围在那个护栏前,大人不知道怎么对怀里的孩子和自己解释眼前的东西。后来是在我们当地的朋友圈里疯传,这个“有故事的羊”就这么慢慢地引起了报社和小网站的注意,在“震惊!”标题的疯狂宣扬与消费下,这座陵园般的动物园终于又开始慢慢有了人气儿。

我还像平常一样,不到六点就醒了,赶在闹钟响之前就把它取消。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了,这个值班室里还只是挂着一根苍白的小灯泡做照明,没有地板,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上只放着一套老到“皮开肉绽”的红漆木头桌椅和铁架床。我就在这一片古老的时空里生活,仅展现着生命最基本的需求。

我得在开园之前去多少喂喂我的那群山羊们,打开吱呀作响的老木门,初春的冷气生生拍在我的整个正面上。提起装着带泥的蔬菜的铁桶,到围栏边上伸手喂着,泥土地的园子里,它们的嚅嚅声很快活泼起来,身上的泥在拥挤互相交换。山羊远不是我之前想象的那般可人的白色,它们倒是很像一个个泛黄的长纸卷,跟它们可笑的胡须一个岁数。它们把我手里的菜叶扯到嘴里嚼着。一个个的没有眼神,好像那些酣畅咀嚼的嘴巴与它们丝毫无关。我抬头看着它们吃饭的进度,免得谁不小心吃到我的手指。有一只羊,使劲往前凑着,在羊群里显得格外分明。

因为它是绿色的。

从羊角到羊蹄,它的舌尖、它的眼睛、它的牙齿,所有我能看到的它的身体部分,都成了扎眼的苍翠的绿色,而它还正若无其事地向前讨要着它的早饭,长方形的瞳孔依旧无神,或者说有种阴谋式的诡异色彩。

我觉得这可能是某种羊界的疑难杂症,便开始彻底清醒过来。对未知的恐惧让我赶紧把铁桶放在地上,与它保持了一定距离。它看上去倒是健康得很,几下挤走了身边的竞争者,第一个把头埋进桶里吃了起来。

我掏出手机给副园长发了个小视频。他没有立马回我,清晨只属于学生和基层工作者。等快十点了,他才顶着油滑的头发和肚子,风风火火地第一次亲自来探望我粪气馥郁的小园子。于是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动物园用科学的检查方法确定了这种情况在科学的理解范围以外。

园里领导层的理性尚存、临危不乱,迅速做出决定:出售“神迹”。以3D打印的速度建出一个炫目的玻璃墙展柜,展览这另一个宇宙的探路者。

我也就住进了一件新盖的明亮小厅房,成了专门照料它的一对一饲养员,好像出现绿山羊不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它只能让我换个地方继续工作。

可是现在,开玩笑似的,它却消失了,跟它出现时一样突然。

像是不满此等的轻视,它从近乎全封闭的玻璃公寓里凭空蒸发。仅有的一扇门没有打开的痕迹,四周也没有它蹄子留下的脚印,就这样硬生生地被空气消化为无形。

副园长急中生智,为了不让广大民众知道这吉祥物的失踪,便在当天以整顿为由私自关闭了动物园,然后发疯似的追责,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他要我在一天之内找回那只绿色的山羊,否则他有的是办法让我不好受,具体的惩罚措施被他激烈的语气词和飞沫盖了过去。

动物园里追着副园长屁股后面辛勤寻找的大队应该完全可以找遍园内的各个角落,所以我现在走在动物园门口的街上,想着这种生来苍老的动物还能跑多远。

我毕业后就回到了家乡的小城里,但已经不再住在家里了。几年前生生挤进了重点大学,四年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轻轻松松地长到了二十多岁,然后忤逆了爸妈的意愿,既没出国也没考研,就把一双不明世事的眼睛从校园带到了社会里。我跟家里说我现在还住在学校附近努力复习,每天都回学校偷着听听专业课,准备明年把研究生考下来,好让他们继续供养我的身子,也让他们觉得我是个能用文化养活自己、回报家庭的健全人才。而实际上,就像我说的,我却溜回了家乡,在当地的动物园里管管山羊和兔子。

初春的天气正好,冷得干净、清淡。今天大概是周三,上午的街上人们都不紧不慢,一个三几岁的孩子在人行道上正捡起一块蓝青色的石子。没什么值得在春天着急的事情。

我就顺着这条街漫无目的地走着,把找到小绿的所有几率都托付给缘分。我是很想找到它的,绿色的山羊啊,它就像是一个在科学与逻辑统治下的庄严教会中突起的异教徒。但它也以它自己的方式消失了,这种无端的离奇隐身又能有些什么线索呢。我的经验没法告诉我一只能从密不透风的玻璃小盒子里凭空消失的绿山羊会喜欢什么地方。缘分可能也就是我唯一能仰仗的东西了,玄学问题最后还是得留给玄学。

我在这条街上的第一个岔口转了弯,这条小路上更没什么车,天晴得很安静,道两边的柳树开始泛起一点淡淡的绿色。我身上的羊膻味也渐渐被吹散,融进了天气自带的清甜。一对老夫妇推着各自的自行车,并排走在路边聊着些什么。我突然好怕撞见哪个邻居或者家里人。

我得快点找到我的绿羊。我这才慢慢感到它出现时我应有的惊喜。在我自认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已然紧实且坚固时,它一小束草丛似的绿色胡子却让我想着我应该是可以开始怀疑科学的边界了。也许确实我们所谓的规律和原理们都只是些碰巧常常应验的推测,在我们的经验以外还多得是奇怪颜色的动物和古怪的物理知识。山羊是绿色的,所以其他所有事都有发生的可能。

但我不能指望着又一个“超自然”的奇迹能再次发生在我身上了,我得找到我的“绿哥哥”,否则副园长没准能把我漆成绿色展览给客人。而更重要的是我会丢掉工作,被迫从自然的环绕与庇护下重返文明。我喜欢动物式的无知,那就像是我想的生命意义的纯粹表达。动物们没那么多矫揉造作,也没能什么思考或悲伤的余地,吃吃睡睡,每一秒都活得赤诚。而人们不同,我们装腔作势,又被知识和志向所累,只擅长寻求真理和改变命运。

来了,我的生命跌跌撞撞地又和山羊的翠绿色扭成一团,开始奋力的抓紧它弯曲的羊角,不能再让它跑了。

十来米开外,通往老城区的一条小胡同口,素颜的沙土地上,忽然扬起一小团黄尘,又发出了什么声响,我在这样一条寡言的路上听得真切。然后,那颗邪恶的绿色脑袋探出来,像是设下了陷阱等我上钩似的,又马上掉头往胡同深处跑了起来。

一种生理上的反应让我瞬间从我腐烂的斗志里跳了起来,撕裂了重力往胡同口疯跑。我掉落似的到了转弯处,左脚还往前飞着,右脚就扯着我进了胡同。那只绿羊的蹄子蹬了两下又进了下一个转弯,留下另一片飘起的黄土。

我能感到我触电似的心跳伴着脚步声在疯狂击打我的前胸,看见路两边的老墙根和兀起的树枝激流似的向后飞驰。我已经太久没有再跑起来过,我接受所有高远志向的鄙夷来换取平淡与清净,我开始喜欢上我漆成暗红色的老木桌子、印着红鲤鱼的铁脸盆、苍白灯光下颤栗的手机信号和没有表情的山羊和兔子们;我学会习惯平和地不思考与不感动;我独自生活在我美妙的自在里。而现在,虽然我已经记不得那绿山羊对我的意义,但我知道我必须得抓住它。

科学也不过是证据确凿的新宗教,它也许能设法抹掉动摇它统治的异教徒,让世界又恢复应有的秩序;让对错分明,万物皆有理由。但也许,在突起的绿山羊以后,便会有更多的人开始坚信神秘和浪漫的幻想了。

胡同的路还长,两边的模糊景致继续向我奔涌,被速度拉扯成丝而激动地颤抖着。我隐约看到一只春天才出生的鸟掠过我头上那条细长的天空,她粉色的香味在空气里精灵般地飞行、穿梭,每次撞到树枝或墙壁便开出一朵桃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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