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睡不着了,我在闹钟响之前起了床,尽量没有吵醒身边的女人。头有些晕。打开新的洗面奶,失手挤得有点多,在脸上抹出厚厚的,黏腻的一层白沫,香精的味道混着刻意的牛奶香,让人感觉到某种安慰。
也许是因为我奇怪的脸型,向前突出的眉骨呈奇怪的角度,如果不仔细冲水,我眉毛尖上总是会留下些洗面奶的泡沫,久而久之我也就不会再特别地留意,匆匆洗过后就常用毛巾把剩下的泡沫连同水一起抹掉了。
洗漱好之后我的早饭已经出现在了餐桌上,而她还在厨房里鼓捣着什么东西。我坐在桌前,看着盘子里几片病怏怏瘫软着的面包片,觉得有些反胃。我想“面包”和“早餐”两个概念的结合是失败的。如果在早上把面包片放在猴子面前的话,它们也许会认为那是某种软体动物而不是食品。
她从厨房里端出两碗热牛奶,双手被占着,所以她把她的面包叼在嘴里。
我们像彼此不存在一样一言不发地闷头吃饭,她的嘴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像是在嚼什么充满黏汁的植物。我很快应付完了面包,低头去喝放在桌子上的牛奶,大口喝完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一眼。这几乎成了我俩之间的传统,每天早晨一次的,出于默契和礼貌的视线接触。
她对着我笑了,有点突然,“怎么喝奶能喝到眉毛上。”说着,她伸手沾走我眉毛上的白沫,我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她已经把手指放进嘴里。
我想告诉她那可能是我刚刚洗脸没擦干净的洗面奶而不是她以为的东西,但似乎有点晚了,她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我更想说些什么话,任何话,来打破这场突如其来的不安。我告诉她:“我经常会想起龙。”
她的表情极不情愿得有所缓和:“啥意思。”
“就是想象嘛,脑子里过电影一样。”我又拿起空碗,佯装喝了一口奶,为了不去看她的反应。
“嗯嗯,那还挺有意思。”她觉得这没什么意思。
我匆匆起身出了门,走上了上班的路。
天气很舒服,因为前两天下了雨,残留的凉意恰到好处,盘踞在天空的几朵硕大的白云缓缓移动,时不时会遮住太阳,或被耸立的高楼切断。天蓝得很干净,但我却穿着因为着急出门而没有仔细擦过的鞋子,觉得街上的人们时不时会偷偷瞄我。
关于龙的秘密,我想我已经保存很多年了。它太过无关紧要,无聊到没办法跟人说起。
我想说明,这不是什么神秘的心结或者充满黑暗色彩的心理疾病,而仅仅是种无害的兴趣。我喜欢龙,那种西方文化里的神奇生物,完全中立、平行于现实的单纯的物种。我常会在上班路上零零散散凑出几条龙的形象,给它们安排大体上的身份和使命,然后令它们开始一小段模糊的生活,直到它们被其他灵感替代,我便会彻底忘记它们。
我每天都会路过的一个街边小小的平台,它是绵延绿化带中的一个间隔,安安静静地保持着空无一物,这里曾经放过长椅、报刊亭、可以容纳一人同行的地铁口,还有其他很多公共设施,直到去年,政府考虑到公共管理学中的伦理,为这一小块空地办理了退休手续,让它不再承担任何工作。
而这几天,这里常常会稀疏地聚一群人,勉强围成一个半圆,中间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她不穿衣服,双腿被折叠着,脚后跟着贴屁股,用褐色的胶布缠紧,从而双手双膝撑地,像在展览自己一样,爬在这一小块空地上。她柔顺的头发进行过打理,精心地疏到背后,直抵到腰。一言不发,眼窝深陷,像是对人类社会一无所知。这大概已经是第四天了,她饿了就低下头吃几口绿化带上的绿草和叶子,大小便都在附近的花坛里,解决完以后再回到小平台,继续被人们观赏。行为就像一匹马一样。这应该出于某种艺术动机,或者在抗议什么。
到了我的单位。办公室不大,只有一套简单的桌椅,一个直面我座位的大窗子,一个工作人员递饮料和零食的小窗口,和一个招待人用的敷衍的小单人沙发(我的理解是,那个沙发的简单破旧是为了让坐在上面的人快点离开)。
我是市政厅的一名公务员,负责接待那些对生活有所期望的人们,他们把各种想法向我倾诉,我把它们记录下来。战后,人们很快从那场略有仁慈的末日里恢复过来,在一个恐怖科技被使用、残忍政治被揭示以后的土地上又心照不宣地凭借记忆建立起新的城市和国家,继续生活,做着最必要也最擅长的事情,工作。
每天早上刚坐下一会,办公室侧面的小窗口就会有人递来零食,负责这个工作的本可以是简单高效的传送带,但实际上则是一个小伙子,他叫什么我记不清了,也许是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哥,今天是小汤圆和玉米汁。”他敲了两下窗边的木框,便把东西放在了旁边的小桌板上,露出头来和我说话。
“好嘞,谢谢。”我故意把声调抬得很高,表示惊喜。
玉米汁是我个人的小喜好,他在打听到以后,每两周左右都会为我准备一次,搭配的常常是简单的小面包,汤圆倒还是第一回。
“今天还好吗,看着心不在焉啊。”他每天都会跟我聊上两句,但从不进门,我想他喜欢小窗子带来的合适的距离感,就像在监狱里送餐那样,他会享受这种比我们整天坐办公室的人更自在一些的感觉,和我们保持联络是为了炫耀。
“还好还好,挺不错的。”我的工作让我擅长说些人们乐于接受的废话。
“嗯嗯,那好哥,我先走啦,你忙着。”他用肩上的抹布随手擦了下桌板,高兴地转身离开。他以前跟我说过他就想一辈子给人递零食饮料。我端来我的小汤圆,在办公桌上开始舀着喝几口热汤,尽量保持一种职场的端庄,但总会有汤滴到我的裤子上,形成令人尴尬的水印。
这时有人敲门,我像在偷情一样,紧张中被烫了嘴巴,赶紧把碗勺放到一边。
“进。”
我招待进门的男人,让他坐在破旧的小沙发上,他略显发福的屁股在坐下以后还在不适地来回扭动,妄想着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坐稳以后抬头看着我,圆脸上两只滚动的眼睛很有神,宽厚的嘴巴像是刚刚吃过饭而泛着油光,他时不时地伸出舌尖掠过自己地上嘴唇,显出与他气质年龄不符的俏皮。我们对视却一言不发。
“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我还是没能坚持坐在这种方砖头一样的沉默里。
“啊,您好。”他微笑地点了点头回应我,却没什么内容,好像我正和他一起坐在这里等着什么其他人。
我又沉默了,看着我那碗正在殷切地变冷的小汤圆。必须承认的是,我对我现在的工作一点都不擅长。男人继续和我温柔地僵持着,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在保持礼貌的前提下,四处打量我的办公室,当眼神与我接触时,他又笑得更加亲和了。
这已经算是非常令人欣慰的工作体验了,最起码气氛的尴尬不会给人带来什么痛苦的创伤。曾经有人来抱怨过电的形态,有个疯癫的女人命令我将如今的供电形式都改为固体,她说她发现了固态电,而且十分便捷。刚开始女人还很细心又有礼貌地为我讲解她的科学发现,很像是个严肃却天真的物理老师。我不以为然,只是反复说着我会向有关部门反映,而她却迟迟不满足,强调要从今天就开始实施,因为她咬定这是比火还要伟大的发现。随后她渐渐激动起来,居然从随身紫色的小手提包里拿出来一个脏兮兮的玻璃小饭盒,里面装的就是成品固体电。我看着那团泛着暗色的胶体觉得可笑,却还是耐心地安慰她,说我会尽力帮忙,但还是有一套流程要走。她突然发疯一样地抗议、乱叫,最后把玻璃饭盒摔到了地上,炸出的电火花让我的小腿直到现在还有一道紫色的疤痕。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打颤,并开始细细观察眼前的中年男人,分析他可能带来的危险,可看到的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脖子和粗糙手背上都露出深色的淤青和细细的抓痕,我对那种痕迹非常熟悉。
“您家里还好吗?”他终于微笑地发问,我打了个寒战,也彻底沦为了这场谈话中的被动方。
“很好。您怎么样?”
“也很不错了,我有一个重组的妻子。”这跟我的情况相同。
在战争刚刚平息的几年里,各种疯狂的事情在我们重塑伦理的间隙插入生活。因为太多的父亲母亲和妻子丈夫失去了曾经的至亲,又没法接受另外的刻意的替代,所以,常有人在毫不了解彼此的情况下拼成同居的组合开始生活,相互帮持。
和我同住的女人,我们约定绝不过问对方的过往,只是满足彼此的各种需求,其他的都不干涉。她很平和,像一头已经成为母亲的鹿,我们简单地交流,保持距离,保持快乐,对严肃的问题闭口不谈。但我们清楚的是,幸福仅仅作为一种共有物存在于二人之间的公共空间,却不曾再深入过。后来,她会在晚上像触电一样抽搐,挠我的背,抓我的头发,我大片大片的身体开始疼到麻木,却还只是死死地抱着她的身体,后来我们就一起哭,我依然抱着她,安慰她,毫无逻辑地说一切都没关系。剧痛在我身上燃烧,她很快就睡着了,从刚刚那个疯狂的人格处得到解放,变成一个安静的婴儿,第二天一早,她又出现在餐桌上,为我准备早餐,有牛奶和面包片。
“我感觉很幸福。”他用一个看上去可以包容一切的表情继续对我说着,眼角绽开深深的皱纹。
说完,还没等我回复,男人便抬起屁股准备走了,没有抱怨,没有突然的情绪爆发,他保持着宽容的笑脸,几乎一言不发。他对我说谢谢,便关上了我的房门,回到外面的生活里了。
“进。”
今天的第二位客人焦急地敲了门板,还没等刚刚的男人关好门,她就急匆匆地进来直坐到了沙发里。
“您应该记得马被消除的事情吧。”她上来就问。
没人能忘记这件事情。在战时,大国出于威慑的目的,用某种基因武器抹除了这个星球上所有种类的马,世人为了纪念它们,成立了宗教,创作了艺术。而时间一久,人们把这种求而不得看作一种常态,也就没有了过激的行为,直到最近,我接受的有关情愿又变得多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啊,当然。”
“我希望马可以得到恢复。”她在座位上调整了姿势,分开两条腿,完全不顾自己穿着长裙,把一条搭在小沙发的扶手上,露出上发酵啤酒颜色的小腿,说明了她的诉求。
“好的,我记下来了,但你应该知道,这不是很快就能解决的。”很多人不能接受拒绝,但可以接受拖延。
“我明白,”她点了点头。“我也就是来说一下。”我们互相点头,她把腿收了回来,“但您知道吗,生物局那边已经要把龙都做出来。不是长的那种,是那种带翅膀的。”
我本来想起身拿我的玉米汁,可她继续向前摇着她那蓬松大头,歇斯底里地说着:“最近有消息在传,说龙要被做出来了。西方有翅膀的那种,据说跟电影小说里的一模一样。你想想啊你想想,这要是真的,那以前说是技术不够才恢复不了马的借口是个屁啊?”她夸张地又翘起了腿,“所以你也看到了,最近街上很多人爬在地上,跟马一样。你觉得是在做给谁看呢?
我记起了小平台上看到的装作马的女人,也想起了上周一个孩子满怀期待地求我送他一匹小矮马。而重要的是龙就要出现了。
“你醒醒吧你,想想你每天干的都是什么工作吧,整天听着身边人有没有一句实话。”我一眼不发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像发情的黄色母牦牛一样咬牙切齿。“我看你也是装傻,为什么不说话啊,因为你他妈嘴里也一句实话没有。为什么把龙都复制出来了恢复不了个小马。我爸妈都是在马背上遇见的你知道吗?家以前开马场的时候我每天都能喝到马奶,你喝过马奶吗你?我头发都黄了卷了,你以为这是做的吗你?这都是没喝马奶才变成这样的知道吗?”
龙要出现了,我在想它可能的样子,也许是一只母龙,远看就像一个知性而优雅的雕像,但近看会闻到她发馊的乳房的味道,闻上去就像是海水煮过的旧米饭。它会涉足这个实体的世界,被人崇拜或唾骂,做出具体的举动被所有人关注再被遗忘。它会呼吸,会吃饭,会拉屎,真实地让人觉得恐惧。
我听着疯女人漫长的抱怨,直到我恍惚之间叫了保安,那是我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按响保安的按铃,她被两个绿色的机器手臂拉出了房间,临走还叫喊着向小沙发吐了唾沫。
我很快就下班了,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后我和家里的她看了有趣的记录片,讲的是勺子的发展史或者是牛顿定律。我们在十一点半关灯睡觉,可我闭不上眼睛,我的软弱,我的疲惫不堪,一同在漆黑的床上等待巨龙展翅的时刻,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