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幸福十七年
1, 红眼圈牧羊人
马青领着齐桂芳钻进小树林,二十分钟后钻出来。二人在小树林里过了一次夫妻生活。齐桂芳意犹未尽,躺在坚硬的土地上赖着不起来,马青硬将她拽了出来。
大白天,日头亮光光的,堤内工厂机器隆隆声隐隐可闻。马青和妻子是从生产岗位上借口到医务所开药溜出来的。
是不是有人会觉得两人这么做违反了工厂纪律?是不是有人会认为两人的行为有违公德?那么,会不会有人认为他们这样做,自有那难言之处?
倒是让持最后这种观点的同志说着了。
二人所以要在荒郊野外行那夫妻之事,原因很简单:皆因他们没房子住呀。
可要讲清楚为什么没房子住,就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马青和齐桂芳是五个月前结的婚。当时结婚,并没准备结婚——这话说着有些抝口,但若解释一下,也就清楚了。
今年春节马青领齐桂芳回乡下探亲,原本不过是想让母亲与未来的儿媳见一面,仅是见一面而已,并无结婚打算。因为马青与齐桂芳处对象不到三个月,再说马青中专毕业分配到这家化学纤维厂不足半年,每月38元工资,父母的家远在千里之外农村,在这座城巿没一个亲人,也就是说没一个人能帮助他,要谈结婚,应该至少是奋斗几年之后的事。可没想到,乡下的母亲见儿子领回个大姑娘,乐得合不上嘴,就动员儿子马上跟姑娘结婚。大姑娘齐桂芳也没含糊,也没犹豫,没提任何条件,当即表示同意。母亲在自家的南北炕上摆了两桌酒席,请来左邻右舍邻居,就算把媳妇娶了。探亲假是十二天,齐桂芳在婆家的北炕上美美地做了九天新娘,单位的结婚介绍信和政府的结婚证,是回工厂后补办的。
齐桂芳是不是有点好说话了?
人家齐桂芳自有她的具体情况。这个全厂闻名的小鬼丫头,并不是个省油的灯,也不是个肯吃亏的角色,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挑剔得狠呢,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她也见过几个,挑了人家一堆毛病,没成。可是她怎么就相中精瘦精瘦的马青呢?
齐桂芳的娘家在山东省济南市。她上边有哥哥,下边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十四岁那一年母亲去世,转年父亲续弦给她找了后娘。她一点也不肯接纳这位后娘,处处与后娘做对,从不示弱。齐桂芳的性格随父亲,父亲是一条山东好汉,仗义刚强。有一天父亲说,我家桂芳一个女儿家,怎么像个孙二娘呢。齐桂芳问父亲孙二娘是谁?你是不是骂俺?父亲说,孙二娘是水泊梁山上的女豪杰。齐桂芳说,这还差不多。后娘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实在待不下去了,提出要离开这个家,父亲愁眉苦脸,对强悍的女儿一言不发。齐桂芳看出父亲为难,最后做出妥协,决定离家北上,独自去谋生。父亲有个朋友在哈尔滨,她便带上这个朋友的住址,还有父亲给的五十元钱,坐了一天一夜火车,来到哈尔滨。
上了火车,齐桂芳开始忐忑不安,只觉眼前一片迷茫,不知前途如何。来到哈尔滨第二天,她神情恍惚,从父亲朋友家出来,说是上街逛逛。朋友家住在香坊区,她按照朋友家大娘的指点,先来到道里区松花江畔,逛了江畔斯大林公园,又逛了“哈一百”。赶到晌午头,肚子饿了,捏捏兜里仅有的几张纸币,舍不得买个烧饼,饿着肚子在路人指点下,来到道外区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齐桂芳看到这里的景象跟济南差不多:沿街商铺有的插着彩旗,有的贴着大红标语,醒目的写着“人民公社好”、“三面红旗万岁”,大喇叭播放着嘹亮的歌曲,卖报纸的小贩高声吆喝着“看报看报,看河北省徐水人民公社放出一颗新卫星,小麦亩产十二万斤!”齐桂芳听街坊大娘说过一句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现在,她的运气来了。
一家较大的商铺门口,摆着几张桌子,不时有人上前打听几句。齐桂芳很好奇,走过去。几张桌子中间竖了一个牌子:“盲流招工”。原来是一些工厂在此招工,所谓“盲流”者,是指从关内跑到东北谋生的无业人员。齐桂芳在其中一张桌前报了名,被分配到一家小帆布厂。进了工厂填工人登记表时,她对人事科的干部说,俺带着户口呢。人事科的干部说,你有户口呀,你不是盲流,快把户口拿出来。
她在帆布厂做了两年织布工,之后调到正在新建的化纤厂。
到化纤厂一年半后,遇到从中专毕业分配来的马青。
同在一个车间,不在一个工序,接触的时间就少。可是不知为什么,马青很快被身段轻盈有一双狐狸般迷人眼睛的齐桂芳所吸引。齐桂芳对马青的注意,是因为一次车间学习唱歌。教歌的团支书唱一句,大家学一句,其中有一首歌,学过两遍之后,马青站起来说,支书,这里有一句教得不对,应该这么唱。说着拿起歌片,照着歌谱咪咪咪发发发地唱了一遍。团支书知道自己教错了,红着脸说,马青,你来教吧。马青说,支书,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比赛的时候,别的车间笑话咱们把歌谱唱错了。齐桂芳当时就想,嗬,这个家伙,还识谱呢!
不能小看了齐桂芳,十四岁那年,山东省吕剧团在济南军区八一大礼堂招学员,她去报考,居然考中,只因父亲阻拦,才没去成。
在齐桂芳的眼里,马青除了身材瘦弱,没别的毛病:他会识谱,会吹笛子,又是个有文化的中专生,所以很快跟马青走到一块。在马青领她回乡下探亲之前,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他。
当然,从乡下结婚回来之后,房子是一定要有的。否则,怎么过日子,怎么生儿育女?
房子并不好找。他们所在的化纤厂,厂区内有一条80米高的排毒塔,日夜向空中排放有毒气体,所以建厂之初,厂址就被安排在巿区的东北角,离松花江不远,紧挨着阿什河;北方地区一年之中有六七个月刮西北风,厂址选在这里,有毒气体就吹不到市区。厂区紧傍东大堤,堤外一片草甸子,分布着一丛丛野生的小树林。厂区大院四周被农业社的菜田包围着。
在工厂附近找不到房子,去巿内找上下班又不方便,找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找到。小两口要行夫妻之事,没有办法,只好趁人不在,在马青的男宿舍或齐桂芳的女宿舍,趁无人之际,鼓捣一会儿;天气暧和之后,就往堤外小树林里钻。
他俩曾经向车间提出过住房申请。可是他俩自己也明白工厂的实际状况:厂里实在没有解决住房的能力,提也是白提。
车间工会主席石大姐将近五十岁,对马青小两口的遭遇很同情,一边积极帮助找房子,一边鼓励二人要安心生产。有一天石大姐安慰马青说,小马呀,你要记住石姐的话,那个玩意儿不是蜂蜜罐子,是咸盐篓子,吃多了会齁着,你呀,得控制一点自己!马青一时不明白,问,什么是蜂蜜罐子咸盐篓子?
马青齐桂芳从小树林悄无声地回到自己工序,无一人看出他们有什么异样,二人定了定神,回到自己的生产岗位。
这天下班后,在俱乐部开全厂职工大会,厂长首先讲话,总结全厂生产形势,鼓励大家争取提前完成任务。接着是厂党委翟书记讲话。马青万万没想到,翟书记会提到他没房子住的事。这是福利分房时代,国企职工的住房由企业供给,房租微乎其微,每平米只收1角钱。化纤厂在建厂之初,已经盖了两栋筒子房,解决了上百名职工的住房;当然这还不够,新的职工住宅一直在筹措中。
翟书记说,俄(我)听说一车间有一对年轻工人,结了婚没房子住,分别住在男女独身宿舍里,他们怎么过夫妻生活呀,俄不知道。(引起一片笑声)反正他们有自己解决的办法。(又一阵笑声)俄猜,这个办法一定很不舒服吧?(更大地笑声)为此,俄很惭愧……一车间主任,这一对小夫妻来了吧,请他们站起来。
坐在会场前排的一车间张主任站起来,回过身喊,马青,齐桂芳站起来!
马青不好意思地站起来。齐桂芳不肯站起来,被身边的两个大姐推起来。
翟书记说,小马,小齐,俄代表厂党委向你们道歉……
翟书记在主席台上给马青小两口行了个军礼。翟书记军人出身,到地方后一直保持着军人作风。敬完军礼,他朝台下说,借这个机会,也向即将结婚的年轻工友们表示歉意;俄们的资金不足,暂时不能盖更多的房子满足大家需要;你们没房住,我比你们更着急,我正在想办法要钱、找钱,一旦要来钱,咱们马上盖房,盖最漂亮的小洋楼,请大家住!
翟书记的这番表白,不是第一次说,但每次说完,都会引起热烈的掌声。
将近中秋节,是个休息日,马青到女宿舍找齐桂芳,要带她到堤外去“玩”,齐桂芳刚洗完衣裳,有点累,鼻子尖上挂着汗珠,还是笑嘻嘻地跟着马青出来了。从工厂大门出来,往左拐,走不到5分钟即是江堤,江堤下面是绿茵茵的野草甸子。齐桂芳问,今天去哪儿?马青说,去南边柳树趟子。齐桂芳快乐地响应道,走!
他们玩的地方有两处,每次选择什么地方玩,齐桂芳都让马青做主。
下了江堤走十分钟,来到南边柳树趟子。柳树趟子密密扎扎,挨着阿什河边,马青曾经费了一番力气,在柳树趟子里砍出一块空地,铺一些干草,给自己筑了个巢。今天来得不巧,有两个人在“柳巢”旁边撒网打鱼,马青本想悄悄钻进柳树趟子,不料被两个打鱼人发现,马青不好意思再往柳树趟子里钻,就装作来河边玩,跟齐桂芳看了一会儿打鱼。
马青小声说,咱们去小树林吧。
北面小树林是她俩的第二个巢。齐桂芳有些不高兴,撅嘴生气地说,这两个倒霉鬼,河这么大,到哪儿不能打鱼呀,偏到这儿来!马青说,走吧走吧,咱还有地方。
来到小树林老巢,原先铺在这里的一层干草,几天前被雨淋过,上面一层干了,底下一层还没干,连地皮还湿着。马青说,咋办?齐桂芳先是生气,后来扑吃乐了,说,翟书记还给咱俩道歉,说房子会有的,但愿他讲的话能旱点实现。马青说,我把草重铺一下。齐桂芳说,算啦,柳树趟子不行,这里也不行,这是老天爷不让咱俩玩呀。马青说,回去?齐桂芳说,回去?折腾了大半天,倒把俺的兴趣勾起来了,走,再找地方去!走了几步,齐桂芳笑了,说,俺记得电影上说过,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咱们一枪没放,倒换了好几个地方。马青说,媳妇,你可真不知愁。齐桂芳嘻嘻笑着说,跟你在一块,俺啥也不愁!
二人离开小树林,穿过一片草甸子,朝另一处小树林走。远看小树林,枝叶繁茂,郁郁葱葱,走近看,繁茂的是树冠,下面树于却是疏疏朗朗,毫无遮挡,要在这里办事,给人撞上,那就太不像话了。马青说,算啦,回去吧。齐桂芳不甘心地说,再找找,再找找。二人在草甸子上转游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到一个理想之处。
那是从堤内引出来的一条排水沟,水沟挖成了,几根水泥管子还没埋下去,丢在水沟旁的草地上。齐桂芳钻进半人高的水泥管,试了试,说,挺好的,就在这儿吧。马青朝四周看看,青草绿茵茵,太阳亮堂堂,白云一朵朵,听得见鸟在小树林里叫,见不到一个人影儿,就说,挺好,就这儿了。马青先钻进去,把上衣脱下,铺在水泥管里,回头一看,齐桂芳已脱下裤子,她一下扑到马青身上。马青吓了一跳,挺不乐意,说,于啥呀,就这么急呀!齐桂芳一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躺下,说,别嘚瑟,快来吧!马青扑吃一乐,不再废话,顺势倒下,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二人做成一团;水泥管里奏响伟大音乐家莱蒙托夫斯基题为“伊甸园”的交响曲。
交响乐演奏了一二十分钟,二人酣酣地睡着了。
一个黑衣放羊老头赶着十几只羊过来,羊慢悠悠地一边吃草一边从水泥管前经过,放羊老头经过水泥管,发现里面躺着两个人,抱在一起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他伸出棍子捅了两下。这两下正捅在齐桂芳身上,她睁开眼看到一个黑黑的怪物堵在水泥管口,吓得大叫一声。难怪齐桂芳要惊叫,这老头一身黑衣,一张黑脸两个红眼圈里吊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珠,面目狰狞。马青被叫声惊醒,张眼一看,一个硕大黑影从水泥管口一闪,向远处逃去,忙坐起来。只听齐桂芳冲那黑影骂道,日你娘,你回来!凭啥捅俺?你回来!
马青问明原因,说,算了,你也不是纸糊的,捅几下捅不坏你。齐桂芳说,马青,这可太吓人啦,也太危险啦,俺可不敢跟你出来了,赶紧找房子吧,别管房租多贵,咱也租!马青说,石大姐前天跟我说过,她帮咱在巿内找了个房子,就是房租贵,每月15块,我嫌太贵 ,没要。
齐桂芳说,15块,是太贵了,豁出去了,租吧。马青考虑一下,下了决心,说,租!我可不想让我媳妇再过这种没房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