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木匠房后院的小板棚
工厂企业里实行福利分房制,职工的住房由企业负责供给,租金微乎其微,每平米0.1元。
车间工会主席石大姐给租的房子,马青到底没去住,他在工厂大院木匠房后院,找到一个小板棚子。
这个小板棚静静地藏在木匠房后院的角落里,小板棚里只装了几捆扫帚。马青想,扫帚都有个家,我和媳妇竟没个家,这不公平,我得让扫帚委屈一下,请它们搬出来,我和媳妇搬进去。
马青把发现小板棚的事,告诉了齐桂芳。齐桂芳说,快,领我去看看!马青把媳妇领到木匠房后院,齐桂芳看到那个用刨花板钉成的小棚子,一人半高,墙上沾满灰尘。齐桂芳趴在门缝往里看,几梱扫帚躺在潮乎乎的地上,一股霉味飘出来。马青问,行吗?齐桂芳跳起来,高兴地说,太好啦!马青说,好是好,想进去住,恐怕也不容易,咱们得向车间主任写个申请,说在木匠房后院找到个小棚子,可以住人。齐桂芳说:还得写申请呀?马青说:得写一个;这是工厂,工厂有纪律。齐桂芳说:给车间主任写申请,主任管得了木匠房的事吗?马青说,对了,木匠房归总务科管,申请书应该写给总务科。齐桂芳说,写给总务科?总务科就能让你住?别寻思啦,收拾收拾,搬进去!马青说:行吗?齐桂芳说:行!马青说,行?齐桂芳说,行!领导来找,俺跟他们交涉!
马青一直钦佩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媳妇,比他这个大老爷儿们胆儿大。他受过中等教育,比较理性。小齐则不然,不受理性约束,也没那么多讲究,小嘴叭叭地,一点亏不吃;她难过时,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管人多人少;高兴了,就笑,跟你搂脖子抱腰;谁惹着她,轻则骂你,重则举铁锹撵着你打,一般人,不敢惹她。齐桂芳结婚前,在全厂也算是个师兄师弟垂涎三尺的美人儿,一个师兄就奇怪,马青瘦得像只猴子,风一吹就倒,怎么就征服了美人心?此话传到齐桂芳耳里,她说,马青会吹笛子,你会吗?马青会识谱,你会吗?马青是中专生,你是吗?三箭连发,师兄自叹不如,再见到她,就躲着走。
这天下班之后,木匠房的工人走了,办公大楼的干部走了,厂区内一片肃静,只有生产车间灯火通明机器隆隆。马青齐桂芳二人,拧开小板棚门上锁,将几捆扫帚搬出来,把一张木床(木匠房后院堆着许多缺胳膊少腿的破床,只需稍做修理便能使用)抬进去,又放进一个学生用的课桌(也是旧的)。接着二人分别回宿舍,将被褥卷成卷儿,扛过来,铺在小板棚里的床上,马青在褥子上打个滚,一把将小齐拉倒在床上。齐桂芳挣扎,推开他说,急啥,这房子往后就是咱的家啦。马青说,等不了啦,快点快点!齐桂芳拗不过他,只好依他,二人遂做成一处,小板棚里第一次奏响贝多芬的光明颂。马青说,这次搬家,等于偷袭,事前没得到厂方允许,属于严重违反工厂纪律;厂方知道后,肯定不会饶咱们,要做好精神准备。齐桂芳说,你别怕,给啥处分俺领着,枪毙俺去挨枪子,但是有一条,说啥咱也不搬出去!马青说,不走了,说啥也不走了,挨枪子不能让你去,我去。
关于谁挨枪子,二人争执一番,互不相让,最后意见统一:一块挨枪子。颇有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的豪迈气概。
讨论完生死,齐桂芳说:得啦,为了个小破棚子,也不至于给咱们死罪;终究有家啦,咱得庆祝一下!马青说:是得庆祝,我去买啤酒,今天就算在自己家里吃头一顿饭。这时天快黑了。齐桂芳说:小棚子里连个灯也没有,别把饭吃鼻子里去,你捎回两根洋蜡来!
马青痛快地答应一声,快乐地跑出小板棚。
小板棚没窗,关上小门就黑乎乎的,只能从门缝里漏进几缕暮色。为了安全,小齐把门关上,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马青归来。
马青回来了,点亮一支蜡烛,棚内顿时一片辉煌。小两口就在辉煌的烛光下喝啤酒。齐桂芳喝得脸上放光,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像两颗耀眼的珠子。齐桂芳酒喝多了,躺在马青怀里说,给俺吹个笛子。马青说,笛子不敢吹,让值班打更的听见,会来找麻烦。齐桂芳说,那就睡觉!
在被窝里,齐桂芳把马青抱得紧紧的,说,有了这个家,多好哇!没这个家,跟你在一块玩,也怕给人抓住,做贼似的;现在好啦,有家啦,不怕被人抓啦!这天夜里齐桂芳在马青身边,睡了一个自结婚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没有担惊受怕的通宵。
第二天早上,小两口像两只土拨鼠,从小板棚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四下瞅瞅,小院无人,蹑手蹑脚走到小院门口,一闪身走进厂区大院,没事人似的朝车间走去。这次抢占小板棚,只有原来男女宿舍很少几个室友知道,却无一人举报,究其原因,皆因这个隐藏于木匠房后院丑陋的小板棚并没引起任何人的兴趣,肯委身住在小板棚里的人,甚至引来室友们的怜悯和同情。
马青忐忑一天,生怕抢占小板棚的事被厂里知道,来抄他的家。
第一天居然无事。第二天也无事,马青的神经始终紧绷着,当然厂里不会便宜他,一定会找他。马青的担心并非多余,第四天,终于有人找他去一趟。
找他的是厂总务科长老董,老董五十多岁,文化不高,像个农民。老董说,小马呀,这个小板棚子是总务科的仓库,你不能住。马青说,我根本不想住在那儿呀,厂里要是给解决房子,我马上搬。老董说,厂里没能力给年轻职工盖房,你是知道的,不要明知故犯,给工厂添麻烦。马青说,厂里没能力解决,我们只能在这种小棚子里将就了。老董说,你们这样做,违反工厂纪律,影响很不好。马青说,董科长,行行好吧,帮个忙吧,我们是迫不得已呀。老董说,我不是厂长,帮不上你的忙,有困难,去找厂长。马青说,现在只有你能帮助我。董科长说,我拿什么帮你?马青说,让你的扫帚搬出小棚子,我搬进来,这就是帮我忙了。说到这儿,闻讯赶来的齐桂芳推门而入,说,董科长,请到俺家去坐,俺给你炒菜,请你喝喜酒。老董说,喝啥喜酒?告诉你,你别腐蚀我。齐桂芳说,你当俺是美帝特务呀,真心诚意巴结你,怎么算腐蚀你呀!老董说,小齐,你别在这儿跟我闹。齐桂芳说,董科长,你赶上俺父亲年纪大了,俺孝敬你一顿洒还不应该吗?老董朝马青挥一下手:走吧!马青愣一下,齐桂芳拉起他的手,逃出总务科办公室。
两人一口气跑回小板棚,马青气喘吁吁地问齐桂芳:董科长撵我回来,什么意思?齐桂芳说,俺不知道,你说呢?马青说,是不是要领人来抄咱的家?齐桂芳一惊,说,太有可能啦。马青紧张起来,说,为了幸福,准备战斗!齐桂芳豪迈地说:你去给俺找个棒子,俺守在这儿,谁来抄家,俺揍他!马青说,可是打人犯法呀!这是罪上加罪。齐桂芳说:你躲出去,俺一个人守在这儿,打人跟你没关系!马青眼泪就流下来,说,要打,也不能你一人动手,我跟你一块打;让媳妇冲在前面,我躲在后面,还是老爷们儿吗?往后咋见人呀!齐桂芳说,没看你瘦得像个猴子吗,打人,你没力气,挨打,你也不抗打呀!
木匠房后院木头方子、棒子丢了一地,马青流着泪找来一个镐把子,递给爱妻,说,这个好使,但你千万要小心,下手别太重了,要是打死人,这个棚子咱就真住不成了。齐桂芳说,上哪住去?马青说,住监狱呀,我跟你是共犯,咱俩一块住。齐桂芳说,你不能蹲监狱,俺这辈子就指着你呢;俺是主谋,你是胁从,主谋从严,胁从从宽,你在外面好好等着俺出狱吧!
老董再没过来。抄家的人也没来。马青心里直打鼓:咋的,不撵了?他对爱妻说,媳妇呀,这是咋回事呀?齐桂芳说,不来撵,还不好吗!
过了一周,一天上午,老董带两个木匠师傅,来到小板棚。马青大叫一声,媳妇抄家伙!齐桂芳顺手抄起立在门内的镐把,冲到门外,唬起眼睛,厉声道:谁敢进屋,我砸断他腿!。老董不紧不慢,向小两口解释:你俩住在这儿,点火做饭,是工厂不安全的隐患;为了防火要求,把棚子这个门堵死,朝厂外给你开个门,你们从厂外出入。齐桂芳说,俺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老董说,把这个门堵死,另外给你开个门,明白了吗?
齐桂芳一下扔掉镐把,给董科长鞠躬,说,董大爷,谢谢您!
马青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住,头脑里一时断了电,他几天来紧绷的神经不能接受这种结果——这跟他预期的不一样。
3, 隔壁刘状元一家人
两个木匠在小板棚南墙上凿开一个洞,准备安装新门,这时新开的洞口露出两个小脑袋瓜,一男一女,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瞪着大眼珠子在朝这边看。马青立刻想到,这俩孩子应该是刘状元的孩子。接着,洞口外边,又出现一个四十多岁女人,又黑又瘦,匆匆把两个孩子拉走。马青搬进来之后才知道,小板棚的另一半,还住着一家人,是二车间工人刘状元一家。
刘状元三十刚出头,已经累得像个小老头。他是大跃进那年从河北农村跑出来的,比马青中专毕业到化纤厂工作要早几年。刚进厂时,刘状元是独身一人,住单身宿舍。两年后,有那么一天他正在酸站大罐上操作,车间办公室工资员跑来找他,说收发室来电话,他媳妇领着孩子来了,让他赶快过去。刘状元原本说他单身一人,有那热心的女工还张罗给他找对象呢,怎么突然冒出个媳妇和两个孩子?新闻一时轰动全车间,一些好事者,跟着刘状元一块来到收发室看热闹。
收发室里果然有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衣裳倒还整齐,只因长途跋涉,旅途劳顿,个个十分疲倦。那女人见了刘状元,不敢吭一声,倒是两个孩子扑上来,爹爹叫得亲热。刘状元蹲下,左右两只胳膊分别搂住两个孩子,眼泪就下来了。跟去看热闹的人都一声不吱。刘状元埋怨媳妇,说,不让你来,咋来了!媳妇说,饿死人哩,我死不要紧,你两个孩儿不能死呀!刘状元说,要来,也该提前打封信来。媳妇说,提前打信,你就不让来了。
刘状元妻儿的到来,给工厂领导出了难题,怎么安置这一家老小?
厂里专门开会研究这个问题。保卫科长说,干脆,工厂出钱买几张火车票,由保卫科负责,送她们回去!老董赞成,说,这是唯一解决的办法。参加会议的干部多数同意这个主意,因为再也找不到比这个主意更好的办法。张厂长征求翟书记的意见,翟书记说,别急,把刘状元找来,听听他的意见。
刘状元被找来,翟书记说,厂里准备买票,负责把你媳妇和孩子送回去,你什么意见?刘状元说,送她们回去,媳妇会气死,孩子会饿死。翟书记说,留下来,你每月32斤粮食,能养活全家吗?刘状元说,32斤粮食,在农村,够一家五口两三个月用。翟书记说,在城里呢?刘状元说,将就着,也够一家四口一个月用。翟书记看着干部们,干部们不吱声。
翟书记问老董,你们啥意见?老董不吱声。翟书记说,那就留下来吧。老董仍然不吱声。翟书记说,老董,你给找个地方,让她们娘儿们住下来。老董说,书记,你拨一笔专款,我马上给她们盖一座新房子。干部们都笑了。翟书记说,盖个逑!一个仔儿也没有,安排她们住下。
老董愁得一夜没睡,天放亮时想到木匠房后院有个装杂物的小棚子,可以腾出一半,给状元一家住。就这样,小板棚一分为二,刘状元一家住进东边一半,西边一半放杂物。现在西边一半,被马青占了。
小板棚面向木匠房后院的北门给堵死,新开的门朝南,直接面向大街;进厂上班不方便,可是上街方便。齐桂芳说,马青,董科长是好人,咱得谢谢他。马青说,咋谢?齐桂芳说,送他一瓶洒两盒烟。马青说,你看着办吧。
齐桂芳拿着一瓶酒两盒烟来见老董,说:董科长,俺和马青结婚,您还没喝俺们的喜酒呢。老董一怔,说:你们结婚,没通知我呀。齐桂芳笑嘻嘻地说:今天俺给您补上,喜酒、烟,都给您拿来了!老董摸摸兜,脸红地说:还没到开资的日子,份子钱,开资给你吧。齐桂芳说:哟,您提什么份子钱呀,您的份子钱已经给俺啦,是全厂最大的一份!老董懵懂,问:我啥时候给你送礼啦?齐桂芳说:您把小板棚子给俺住,这不是最大的礼物吗?老董说:你这个小鬼丫蛋!齐桂芳嘻嘻地笑。老董说,你们别谢我,得谢翟书记。齐桂芳说,为啥谢他呀!老董说,这么大的事,没有翟书记的批准,你们能住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