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小板棚里过日子
厂区大院里的树叶落了一地,到了深秋。齐桂芳说,马青,天冷了,屋里得砌个火墙,准备过冬呀。马青说,这个我有考虑,你别急。齐桂芳说,你昨考虑的?马青说,我想搭铺炕。齐桂芳说,搭炕,上面铺上褥子,热气散不出来,屋里不会暖和。马青说,屋里地方本来就不大,再砌个火墙,更没地方迈脚了。齐桂芳说,行动不方便,总比挨冻强。马青说,好吧,就砌个火墙。齐桂芳说,要干,你得抓紧,别拖拖拉拉的,把媳妇冻着。马青说,你擎好吧,休息日我就动手。
小板棚是用刨花板钉的,一张刨花板只有5公分厚,肯定抵御不住寒冷,不过还算好,小板棚内外都抹了一层水泥灰,起到一部分保温作用。齐桂芳说,木匠房后院一堆砖,够用了吧?马青说,砌火墙,得用新砖,旧砖不行。齐桂芳说,得多少新砖?马青说,我需要算一下。齐桂芳说,你算吧,给俺个数,俺管董科长要去。马青说,能要出来吗?齐桂芳说,不要咋办,又没地方买去,你快算一下!
马青找来一块砖,用它做尺寸,在小板棚里确定了火墙位置,左比划一下,右比划一下,计算出火墙长1.5米,高1.4米,一共需要二百块新砖。齐桂芳说,还要砌个炉子呢,炉子也得四五十块吧?那就二百五十块吧。马青说,能要来这么多吗?齐桂芳说,要不够数,也不行呀。
齐桂芳说要就要,马上洗脸梳头,换上新洗的衣裳。马青问,媳妇,你这是干啥?齐桂芳说,找老董去。马青说,急啥呀,今天是礼拜天,老董休息。听了这话,齐桂芳才稳住架。
第二天,齐桂芳推开总务科的门,笑嘻嘻地打开一盒大前门牌香烟,抽出一棵给老董。老董不接,说,你家又有事啦,说吧!齐桂芳说,董大爷,可怜可怜俺们穷人吧!老董说,怎么上来就哭穷呀。齐桂芳说,俺每月只挣38块,不是穷人吗?老董说,你家双职工,俩人挣钱;我一人挣钱,养活一家五口,我才是穷人哩!齐桂芳说,行,咱俩都是穷人,穷人更得向着穷人,穷人就得帮助穷人!您说是不是?老董说,什么事,你快说吧!齐桂芳说,是这么回事:天要冷啦,俺们得在小棚子里砌个火墙过冬,想跟您要几块砖。老董说,几块砖跟我要?在工厂院里拣几块,就够你用啦!齐桂芳说,不对,不是几块,要是几块,俺就不来麻烦您啦,砌个小火墙,起码需要二百五十块砖。老董说,别找我!我不管!齐桂芳说,董大爷,不找您找谁呀?工厂大院的墙上写着呢,“工厂就是家,爱厂如爱家”,工厂是俺家呀,那俺有事不就得找工厂嘛!
老董又气又笑,不愿同她纠缠,给她写了批条。
休息日,小两口早早吃了饭,动手砌火墙,齐桂芳给马青打下手,帮他端泥递砖。干了两小时,砌了三层砖,齐桂芳说,马青,你累吧,我来砌。马青累得腰疼,坚持说,不累。又砌了一小时,增加到第五层,齐桂芳一旁看得心里着急,说,你干活慢,俺来砌吧。马青一直腰,眼前一片金星,身子一歪,倒下去,砸在刚砌好的砖上,五层砖倒了一片。活,白干了。齐桂芳笑得前仰后合,马青气得把瓦刀一扔,说,歇会儿,歇会儿!小两口忙乎到天黑,总算把火墙砌成,火墙通体新砖,像一幅立体艺术作品,立在小棚里,占去不少空间。
有了火墙,生火做饭,小板棚里暖和多了,外面刮风,下雨,风在棚顶上呼呼叫,雨砸在棚顶上砰砰响,小棚里听得清清楚楚,齐桂芳坐在火墙跟前织毛衣,一点也不冷,雨点一个也落不到身上,她满意极了。
入冬后一个早晨,齐桂芳醒来,黑暗的小板棚,被漏进的晨光照得青虚虚的,她吃惊地发现,头顶布满一片闪闪发光的水晶,仿佛银河悬在头顶。她扒拉醒马青,说,快看天棚,那是啥呀?马青睡眼惺忪,看了一眼,也不知是什么。齐桂芳拉亮电灯,原来天棚上,结了一层白霜。
小板棚的屋顶只有一层薄木板,夜里天气冷,自然会结霜。齐桂芳点火做饭,屋里的铁炉筒子见火就热,不到几分钟,棚顶的霜融化,变成水珠,滴滴嗒嗒往下落,下雨一般。齐桂芳惊叫:马青,快把被褥卷起来!马青卷起被褥,又去收拾课桌上的书,头上身上,也被淋湿。小两口忙碌一早上,总算取得抗霜灾的胜利。
火墙炉子旁边,有个装煤的小木箱,里边放的煤,都是马青从厂里捎回来的。当天晚上马青看书,齐桂芳往炉子里添一铲煤,说,煤快没了,烧得咋这么快呀。马青说,天还没大冷呢,到了三九你再看,更费煤!(他们家窗外有个小炉子,烧蜂窝煤做饭,天冷后改用小板棚里新砌的炉子,用的煤都是马青从工厂锅炉房捎回来的)。马青说,总往回捎煤,冬天肯定供不上烧,还是买车煤吧。齐桂芳说,买,哪有买煤的钱呀。马青说,借钱也得买。齐桂芳不吱声。半天忽然说,有办法啦,俺跟董科长要煤去!马青诧异,说,董科长能管你烧煤的事?齐桂芳说,工厂就是咱的家呀!
齐桂芳见到董科长,忙掏出大前门香烟,刚要抽出一支,老董拦住她,说:
啥事,你快说。齐桂芳说,董大爷,天冷了,晚上睡在小棚子里,冻得直哆嗦,睡不着觉;您行行好,给俺一车煤吧。老董说:去去去!刚给过砖,又来要煤,明天是不是得让我派人给你做饭去?齐桂芳说,做饭不用您派人,给俺一车煤就行!老董说,小齐呀,你不能啥事都找工厂呀,公私你要分清呀,哪能个人家的私事样样依赖工厂呀!齐桂芳说,工厂就是家,俺有困难就得找工厂呀;翟书记说啦,现在是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到共产主义,是按需分配;咱厂就不能提前实现共产主义,来个按需分配?老董说,你尽想好事!小齐呀,工厂给你棚子住就不错了,厂子不管职工烧煤的事,自己解决去!齐桂芳说:挣那么一壶醋钱,哪有买煤的钱呀,照顾照顾俺们年轻的穷人吧!老董说:我比你还穷,谁照顾我呀?照顾你一车煤,刘状元来要求照顾,怎么办,这个头不能开。齐桂芳说:董大爷,您就可怜可怜俺吧。老董说:别在我跟前装可怜,别给我添乱!齐桂芳说:董大爷,您真不可怜俺呀?俺找翟书记去!老董说,不许去,不能去!翟书记工作忙,别给他添乱!齐桂芳说,行,不去找翟书记,您给批个条儿吧,让俺家马青推两车煤回去。老董说:刚说要一车,怎么现在变两车啦,不行!
齐桂芳装可怜,死磨乱缠,就是不走。
老董一声叹息,掏出圆珠笔,趴办公桌上,批了一马车煤。
12, 肖涧秋二世
齐桂芳有个小师妹叫小月,齐桂芳原来跟刘铧说好,把小月介绍给他处对象,两人见过面,还看了一场电影。形势进展得很好,刘铧一直压抑的心情,也一扫而光。可是两人处了一个多月,小月忽然提出不干了,从此躲着不见刘铧。刘铧又变得郁闷起来。
齐桂芳叫马青把刘铧请到家里,小两口一块劝刘铧不要上火,没对象,慢慢找,“三条腿蛤蟆没有,两条腿活人有的是”。话虽这么说,但马青两口子也替刘铧着急。刘铧比马青大一岁,马青结婚已经满一年,刘铧还是光棍一个。离家千里在外边打拼,没个家,没个女人照顾,终究不是个事。刘铧1米8的个头儿,篮球打得好,爱看书唱歌,性格开朗。迟迟谈不成女朋友,皆因他脸上长了几颗肉剌,让人看了难受。他搽过不少药,也喝了不少药,却总是不能治愈。刘铧家在农村,离马青家的县城不到六十里,二人中专同班,自然有一种地缘亲近感。马青喜欢刘铧的质朴;刘铧喜欢马青略带狡黠的聪明。刘铧做事沉稳,从来不慌不忙。刘铧念中专时,就卷烟抽,现在也离不开旱烟。刘铧一张大脸,满是青春痘,整个形象像一块粗砺未加雕凿的花岗岩,马青瘦瘦单单,白脸一张,站在刘铧身边,一个像黑树皮的榆树,一个像一棵细嫰的白桦。
刘铧被请到家里喝酒,并不唉声叹气,倒是乐呵呵地劝马青小两口,不要为他的事着急上火。刘铧说,大不了打一辈子光棍,有啥了不起!马青说,小齐呀,你再使使劲儿,给刘铧介绍一个。你那么能说,发挥发挥你的特长,劝劝那些女的,不要鼠目寸光,不要以貌取人,要注重男人的素质,不要光图外表;要注重内涵,马粪蛋子倒光溜,有啥用,掰开一看,肚里一泡屎;刘铧的素质,一般人比不了。齐桂芳说,哟,你挺会说呀,你去说呀!马青说,你比我能说,还是你说,还是你说!刘铧说,行啦,别说这些废话了。
谈话转换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马青变得特别能说,刘铧也抢着说,谈的内容不是书上的人物,就是在校时的往事;齐桂芳插不上嘴,就笑嘻嘻地一旁当听众。一瓶白酒四瓶啤酒喝光,齐桂芳拎着空瓶又去买回四瓶啤酒,放下说,我想起一个女人,不知行不行……马青说,谁?快说!齐桂芳又自我否定,说,不行……她不合适……刘铧说,怎么不合适?齐桂芳说,比你大两岁……马青扭头看着刘铧说,大两岁,不算大吧……刘铧说,也不算大。齐桂芳说,她还有个两岁孩子……马青说,寡妇呀!寡妇不行!齐桂芳说,我说不合适嘛!刘铧说,你说的这个人,我能猜到,是四车间潘慧吧。齐桂芳说,是她,你认识她?刘铧说,石大姐给我提过这个人,说她命挺苦,丈夫死了,一直跟婆婆住在一起,伺候生病的婆婆。齐桂芳说,刘铧你要乐意,明天我去见她,我看娶她做媳妇,也行。马青说,不行不行,我刘哥不能娶个寡妇。齐桂芳说,寡妇怎么啦,现在的关键是,寡妇是不是女人?是女人就行!马青说,娶寡妇不好听呀,我刘哥会遭厂里人笑话,抬不起头来。齐桂芳说,那我就不管啦!刘哥,你说呢?
刘铧不吱声,他像在思考,又像在作选择。
马青说,按说,寡妇也能将就,还带个孩子,这绝对不行!齐桂芳说,你呀,饱汉不知饿汉子饥!刘铧说,潘慧怎么一直没再嫁呀?齐桂芳说,也想再嫁,可是潘慧坚持带着婆婆一块改嫁,男人都躲开她了。
刘铧不吱声,只顾喝酒。四瓶啤酒又喝光,齐桂芳又要去买,刘铧拦住她。刘铧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齐桂芳说,好哇,你说!刘铧说,有个电影,叫《早春二月》,你看过吗?齐桂芳说,没看过。刘铧说,我和马青一块看过,马青,你还记得吗?马青说,记得。齐桂芳说,啥故事,快说呀。刘铧说,马青,你讲进这个故事。马青说,我印象不深了,你讲吧。刘铧说,我讲;我看过电影的原著,是柔石写的一篇小说,叫《二月》;故事的主人叫肖涧秋,应聘到乡下教书,遇到一对孤苦无助的母女,母亲叫文嫂;文嫂的丈夫是肖涧秋的同学,在北伐战争中牺牲了;话说这个肖涧秋,为了帮助文嫂母女摆脱困境,毅然做出娶文嫂的决定,你说,肖涧秋这种选择,不是值得我们钦佩吗?
齐桂芳说,值得钦佩!
马青说,你讲这个干啥?刘铧说,想到肖涧秋同志,我想,我可以娶潘慧。马青说,刘铧,你不要冲动,那是电影故事!刘铧说,我这样做,跟肖澗秋不一样;肖澗秋是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去救助文嫂;我是乘人之危,占潘慧便宜,我跟肖的境界不一样;在世俗的眼中我可能吃了亏,但潘慧毕竟给我一个温暖的家,建立一个家庭,对我是重要的;小齐,请你把我的意见转告她,我想娶她。听到这儿,齐桂芳有些傻了,眼圈也湿润了。
第二天,齐桂芳找到潘慧,把刘铧的意见准确地转达给她。潘慧毫不为所动,说,请你告诉刘铧,谢谢他;但我决不会毁了他的前程,不会嫁给他。
齐桂芳把潘慧的答复,转告了刘铧。刘铧苦笑一声,说,我的命真苦,想跟潘慧共同生活,她不给我机会。齐桂芳说,不是不给你机会,是你俩没这个缘分。马青说,看来,肖涧秋二世,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