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跟爸爸妈妈一起飘
马青的爸爸原是县百货公司仓库保管员,下放农村后做了靠山屯的赤脚医生,妈妈无职无业,是个家庭妇女。马青告诉齐桂芳,婆婆会唱《拷红》《蔷薇蔷薇处处开》,小齐知道,这是黄色歌曲,车间阮大胡子唱过这种歌,受到过翟书记点名批评。
从马青陆续地讲述中,齐桂芳了解到公公婆婆带着马青漂泊的一段生活。
马青的父亲7岁那年,被爷爷用一副挑子,从山东挑到哈尔滨。跟爷爷一起逃荒的,还有9岁的伯父,伯父是用脚板一步一步走来的。父亲15岁那年,被舅舅带到江南,卖零工谋生,17岁与舅舅走散。马青说父亲19岁那年,在上海认识了一个商人的女儿,后来父亲带着商人的女儿逃出上海,二人在蚌埠小镇结婚。婚后围着上海周边漂泊,在镇江生下马青,后来飘到南京,一直住到南京解放。
南京解放之初,为了维持社会治安,军委会清理浮动人口,将无户口无职业的家庭,集中起来,送到郊区外县,一边劳动一边宣传党的政策,最后将他们遣送回原籍。马青说南京解放时他已经8岁,许多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比如说,送去劳动的家庭编成几个大队,分散住在不同的农村,每个家庭也被分开,男性住在男宿舍,女性住在女宿舍,十二岁以下男孩跟妈妈住一块。妈妈每天的工作,搓草绳编草鞋;男队员在稻田里干活。马青跟随着一群小孩天天追着疯玩。大人们白天劳动,晚上开会、学习,唱歌,还举行唱歌和拔河比赛。
马青说8岁这年,在劳动大队,他结过一次婚。齐桂芳说,胡说八道,别瞎编好不好!马青说,真事,我不骗你!马青说,大人白天都去干活,孩子们就疯玩。有一天,孩子中两个最大的姐姐,应该十四五岁吧,把我们带回宿舍,玩“过家家”。小男孩站一排,小女孩站一排,然后小男孩拉着小女孩手,一对一对的,一共五六对,站在地铺上;两个大姐姐扮成父母,宣布我们结婚,让我们给她俩鞠躬,我们就鞠躬,她俩宣布夫妻入洞房;我们不知何为洞房,到哪入洞房?两个姐姐就亲自动手,把我们一对一对的按倒在地铺上,催我们脱去衣裳,给我们盖上被子;我就那么光溜溜的躺着,身边挨着同样光溜溜的小女孩。我心里好像有只小兎子在跳,却不知为什么在跳,至今我还记得那种感觉;两个姐姐又喊一句:开始合房!我不懂这一句话的意思,一动不动,看看两旁的孩子,跟我一样,也一动不动;两个姐姐笑了,说,笨蛋,我可不能再教你们了,自己想想吧,男孩为什么娶媳妇?我那时觉得全身在发热,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就坐起来,头上顶着被窝,开始抚摸小女孩光滑的身体;女孩侧着头,黑发遮着半个脸,身上有一股来自母亲乳汁的气味;我低下头,紧张慌乱地亲吻了女孩身上那只桃子。
听到这里,齐桂芳大叫:你耍流氓!马青说,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你是我媳妇,我才告诉你。
马青说,南京是四月解放的,我们五月编进劳动大队,九月,劳动大队解散;按照父亲申报的自愿,我们一家5口,来到牡丹江市附近一座县城,找到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从此我在这个叫林口的县城,上学读书,一直到初中毕业。
齐桂芳问,你家怎么下放到农村去了?
马青说,父亲来到林口,起初在伯父的饭馆干零活,一家人住在饭馆后院的草屋里。后来搬出草屋,另外租了一间草房,母亲在街口卖菜,父亲出去打短工,下煤窑,烧锅炉。由于父亲老实,锅炉烧得好,被县百货公司留下做了正式职工,当了药品仓库保管员;最让父亲和母亲高兴的一件事,是百货公司盖了两栋家属房,分给父亲一套;母亲高兴地流下眼泪,说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马青考上省城中专后,身后的两个妹妹也都长大,家里又添了两个弟弟。百货公司一个科长,儿子要结婚,跟父亲借一间房子,父亲说我家孩子多,不能借。结果几天之后,下放名单上有父亲的名字,没过几天,一辆大货车开到门口,父母将家中铺盖、锅碗瓢盆装上车,被拉到百里之外的靠山屯。靠山屯有一户姓李社员,只有老两口,倒出闲着的西屋;西屋有南北两铺炕,马青父母与两个弟弟住在南炕,两个妹妹住北炕。母亲说,我的命不好,给瞎子算过命,犯走马星,一辈子漂泊,至死没有固定居处,瞎子算得真准!但愿我的孩子,别犯走马星,不要一生漂泊。
14,马青的《两地书》
马青读过《鲁迅全集》中的《两地书》,曾经幻想自己也应该出版这么一本“两地书”,给谁写情书呢,或者谁给他写情书呢?这让他颇费了一番脑筋。在他心里占过位置的,有这么几个女生——
第一个女生,叫蔡春菱。马青家与她家住在县城东区,隔一条街,都是县城二小学的同学,从一年级就同班,一直同班到六年级。放学后,马青经常爬到机务段的煤渣山上,拣煤核儿,蔡春菱也去,二人经常在煤渣山上相遇,但很少说话。马青心里总记挂着她,在班里两只眼睛总瞄着她,下课后蔡春菱跑到操场玩,他也跟着跑出去,一不小心蔡春菱不见了,他就四处找,直到找到才安心。他是个腼腆的孩子,不敢主动跟她说话。
考上中学报到那天,马青跑到中学大门口揭示板前,看他分在哪一班,紧接着做的第二件事,是寻找蔡春菱的名字,看她分在哪一班;看到蔡春菱与自己分在同一班,他高兴得咧着嘴唱起歌。
初中三年期间,用蔡春菱后来的话说,马青简直是一只愚蠢的猴子。每次下课后,他常站到讲台上,和几个淘气包子怪声怪气地模仿老师,要么在黑板上乱写乱画,要么打打闹闹,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女生们都烦死了他们。
初中毕业,马青考上省城化工学校。蔡春菱考上牡丹江师范学校。马青去省城上学,中途特意在牡丹江下车,到师范学校去见她,没见到。那里的一个同学告诉他,蔡春菱退学,不来了。这时候是1959年的秋天,马青到达化工学校时,学校的大楼上挂着“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长幅标语,这一天的情景,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寒假,马青回到县城,在街上意外遇到蔡春菱,她告诉马青她在县医院谋到一份工作,在药局学习药剂兼在窗口付药。几天后,马青因为身体发烧,到县医院求诊,医生给他开了一支青霉素。他拿着处方到药局,从蔡春菱手里接过青霉素,在处置室由一个护士做了过敏试验,然后注射了青霉素。这一针打下去,马青觉得不舒服,躺在处置室休息,那个护士离开处置室再没过来看马青一眼,马青只觉得全身开始抽搐。护士回来,发现马青处于昏迷状态,慌得找来医生,一番抢救,马青才脱离危险。后来马青对蔡春菱提到这件事,说,你亲手付给我的那瓶青霉素,差一点要了我的命。蔡春菱说,对不起!也就仅仅说了这么一句话;显然,这是因为她没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那次看病后,马青又到医院去几次,主要是找蔡春菱唠嗑。蔡春菱告诉他,县医院有意送她去省卫校学习,我该不该去?马青听了特别高兴,说,去呀,怎么能不去呢!快来吧,到了哈尔滨,有事我会帮助你!
蔡春菱果然第二年春天来到省卫校上学。马青第一次去见她,是在儿童公园,两人坐在园中一条长凳上,一列儿童小火车在他俩身边一会开过去,一会开过来,有时呜呜响着长笛。马青那天都晕了,不停地讲着蔡春菱在小学阶段和中学阶段的故事,蔡春菱都听傻了,说,有这事吗?我怎么记不得了。那天马青的故事一直说到太阳落山,蔡春菱说,马青,小学时我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中学时我特烦你,你天天在教室里丑化老师,在黑板上乱写乱画,又吵又闹,你说你烦人不?马青说,我那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当天晚上分手已经6点,二人也没吃晚饭。马青晕晕乎乎地往回走,一脚高一脚低地,也没找到回校的公交车汽车站,等走到学校,已经是半夜12点。
与蔡春菱第二次见面,是在卫校附近一座教堂小花园里,蔡春菱见面就说,马青,上次见面分手后,回到学校已经过了开饭时间,我整整饿了一夜。马青慌得连说,对不起呀,对不起!又说,你等等。跑到街上买了两个面包两根红肠,回来分给蔡春菱一个面包一根红肠,两人一边吃,一边唠嗑,马青边吃边问:够不够,够不够?不够我去买!蔡春菱说,够了,吃不了。马青一边吃一边还问:你在学习方面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助你。蔡春菱说,就是有机化学,我学得很吃力。马青说,有机化学?我们已经学过,我可以帮你:一个碳原子,连着四个氢原子,这就是有机化学的基本特征;碳原子上的氢原子被其它原子所取代,生成千千万万种衍生物,这就构成了有机化学的全部内容。
其实马青说这话时,心里很虚,因为有机化学这门课,期末考试他只打了50分,不及格,后来经过补考,才过关。
第三次、第四次与蔡春菱见面,马青是坐在卫校教室中,坐在蔡春菱的课桌里,有些吃力地讲解着碳原子上的一个氢原子被一个分子团取代而生成一个新的衍生物。讲完这一节,他已经大汗淋漓。
马青每隔四五天给蔡春菱写一封情书,每隔四五天写一封情书,两年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写了多少。直到蔡春菱毕业前夕(蔡春菱的学制是两年),把三捆信纸还给他,这才发现是他写给蔡春菱的情书。蔡春菱说,马青,我是县医院送出来代培的,毕业后要回县医院,你是学化工的,毕业后会留在大城市,咱俩不会生活在一起,所以这些信还给你,希望你将来找个好媳妇。
马青想,如果把这些信翻登出来编辑成册,出一本书,肯定比鲁迅的《两地书》,还厚!可惜这些信在父亲下放农村后,全部丢失。
第二个女生,叫栗朵朵。此女生系马青中专同班同学,课桌排在马青前一排。栗朵朵身材娇小,五官精致,莺声燕语,最是招男孩心疼的那一类。马青身材细长,一对小鼠眼,自忖也配不上她,所以从不招惹她。但这个栗朵朵就可恶之极,每天下午的自习课,晚上的自习课,就转过身来,趴在马青的书桌上,与马青研究写作业,惹得全班男生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马青并不介意这种目光,因为他心怀坦荡:正追着蔡春菱。当然啦,有个娇滴滴的小妹妹供他时时宠爱一番,他是乐意接受的。两年后蔡春菱退回情书,马青就傻眼了,于失落中重振信心,栗朵朵便成为首选。还是那个栗朵朵,还是转过身来,还是趴在桌上,还是研究作业题,马青就在这个娇滴滴的小妹身上,打起歪主意,想娶她为妻。毕业时,上帝助他一臂之力,将栗朵朵也分配到化纤厂,马青感动得欲哭无泪。进了工厂,他便向栗朵朵大献殷勤,最终得到的结果是,进厂一年之后,栗朵朵嫁给了一个公安干警。
马青曾经给栗朵朵写过不多的几次信,有的得到简短答复,有的石沉大海;无论得到答复的,还是石沉大海的,那些充满热情呓语的原件都在栗朵朵那里,她未将原件还给他,而且想去索要也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要编辑“两地书”,也就成为不可能。再说即使编辑出版出来,栗朵朵的丈夫拿着书来找他,恐怕马青只有挨揍的份儿,即使不挨打,也免不了一场官司。再说对方是一个公安干警,他觉得官司肯定打不赢,书还是不出版为上策。
第三个女生,是齐桂芳。齐桂芳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长得倒有几分妖娆;她的特点是头脑简单,整天嘻嘻哈哈,小嘴不饶人。马青有过与蔡春菱和栗朵朵交往的经历,产生过诸多的感触——这些感想凝成一句话,是:知识女性呀,知识女性,你们脑袋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直叫我头疼咧,还是找个头脑单纯的女孩好。于是,齐桂芳成为首选,托人去提亲,很快得到答复:可以处处。
跟齐桂芳处了一阵子,有了一个美满结果,这当然是“两地书”中极为需要的主题。可是俩人没留下你爱我呀我爱你呀爱得死去活来的那种信笺呀。现写也来不及呀。现写也没有意义呀。再说齐桂芳也不会写呀,那只有马青代笔,代笔是造假呀,这是违反马青做人底线的,所以,与妻子的两地书,也只能作罢。
第四个女生,是金蝶儿。跟金蝶儿的故事,披露出来肯定招人看。可这得冒着巨大的道德风险。鲁迅当年跟许广平恋爱,已经有原配朱氏,闹得社会议论纷纷。但是人家鲁迅是教授,是名人,马青能跟鲁迅比吗?如果金蝶儿丈夫从两地书上得到证据,上门来揍他,他不是自找苦吃吗?如果告到法院,告你诱奸良家妇女,马青肯定要坐牢。出书有名有利,不出书不挨揍,无牢狱之灾,这其中的厉害关系,马青是拎得清的,也就打消了出书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