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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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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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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曾经养活我的大院连载

 15 摸了阎王爷的鼻子

 

初冬,小板棚外面大雪纷飞,棚顶北风尖叫,炉子里的火苖,被风抽得呼呼响。一到天黑,马青趴在桌上看书,齐桂芳就坐在被窝里,一边针织毛衣,一边偶尔跟马青唠几句。

这天晚上马青看书,齐桂芳在被窝里,说,马青,少看两行,唠几句嗑行不?马青说,行呀,唠啥?齐桂芳从被窝里钻出来,坐在马青腿上。马青说,快回去,别冻感冒!齐桂芳就势把手搭在马青肩上说,屋里暖和,冻不着!马青说,快把手拿下去,这样搂搂抱抱,让车间人看见,多不像话!齐桂芳说,俺是在自己家里,爱咋着咋着,谁也管不着!马青说,好好好,你想唠啥,唠吧!齐桂芳有些生气,说,马青,你这样俺可不高兴,人家不就想跟你近乎一下吗,这家伙,手刚往你肩上一搭,就叫起来,别让车间人看见!车间人上哪看咱们去?你到底成不成心跟俺唠呀?马青说,成心成心,想唠想唠!说了不少好话,才把媳妇哄高兴。齐桂芳说,刘铧的脸上,咋又多了几个疙瘩?马青说,他总喝酒,是酒精催的。齐桂芳说,是想媳妇想的吧。马青嘻嘻笑两声:可能吧。齐桂芳说,没个媳妇管着,是不行。马青叹气道:唉,刘铧是个好人,叫脸上疙瘩耽误了。齐桂芳说,俺听说,老马师傅的媳妇快解决了。马青说,我咋没听说?齐桂芳说,这事在私下秘密进行,你上哪知道去?马青说,你咋知道?齐桂芳说,车间里老娘儿们的事,没俺不知道的!马青说,快说快说。齐桂芳说,车间工会主席石大姐,正在做刘锦妹的工作,刘锦妹已经松口了。马青知道,刘锦妹从四川过来没几年,说话四川口音还很重。

齐桂芳翻翻桌上马青看的书,说,你看啥呢?马青说,这本书上说,一个叫安娜的女人,有个富裕的家庭,有个可爱的儿子,她却爱上另外一个人,陷入情感的困境,最后卧轨自杀了。齐桂芳说,这个女人搞破鞋,自杀是她自找,活该!马青说,小齐呀,你不能这样看问题。齐桂芳说,应该怎么看?马青说,这是个严肃的社会问题,它一直在困扰人类:你嫁的人未必是你爱的人。齐桂芳说,胡说八道!你不爱的人怎么肯嫁给他!马青说,这里的问题很复杂,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齐桂芳说,还有你不明白的?俺都明明白白的,这个女的就是搞破鞋!马青说,行行,她搞破鞋,你快去睡吧。齐桂芳说,马青俺可告诉你,你不许搞破鞋!马青说,行啦,去睡吧!齐桂芳说,你起誓,起个誓俺才睡!马青说,我起蜇:如果搞破鞋,我就变小狗,齐桂芳说,不行!马青说,变小猫。齐桂芳说,不行!马青说,变……变……变个癩蛤蟆。齐桂芳说,恶心人!俺睡啦!

齐桂芳钻进被窝,很快睡着了。马青听见媳妇均匀的呼吸声,又往炉里添了一铲煤,埋头读小说。

炉里的煤很快炼成炽热的火炭,马青担心火炭被外面的大风抽成灰烬,拿了一个白瓷碟,到外面将烟筒口盖上,重新坐到桌前看书。夜里将近十二点,他有了倦意,想睡觉,掀开媳妇被窝,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媳妇屁股下面全是屎,再看媳妇,已经两眼紧闭,面色惨白。马青大惊失色,知道这是煤气中毒,急忙打开门窗,把媳妇拖到门口,让她呼吸新鲜空气。十几分钟后,齐桂芳苏醒过来,免去一死。

事后,车间里有人问齐桂芳中毒的事,她回答说:好悬呀,俺都摸着阎王爷鼻子了,阎王爷说,小齐是个好人,没啥坏心眼,免你一死;又把俺打发回来了,嘻嘻。

为了这件事,老董来找齐桂芳,询问事故原因。齐桂芳眉飞色舞地说,好悬呀,老董大爷,如果马青跟俺一块早早睡了,俺俩肯定死定了;所以没死,是托了马青爱看书的福,是那本书救了俺俩!。

齐桂芳从未对外人说,导致她煤气中毒的原因,是马青用一个碟子堵住了烟筒口。

 

 

16 马青回乡日记

 

马青自从考进省城中专,就计划天天写日记,记录自己的生活和成长过程。这计划每年都从寒暑假的新学期开始,日记写上一个多月,就失去耐心,没了下文。他有一个写日记的笔记本,写了几年,每年超不过十几页,至今一个笔记本,还闲了多半本的白纸。马青有时翻翻这个笔记本,看到自己开学之初立下的决心,再看到后来的懒惰,会长叹一声,道:马青呀马青,看来你就是个庸人,没一点出息!

自从结婚后,他多少有了一点变化,为了记录他跟媳妇开始的新生活,他重拾日记,满腔热情地记下自己的新感觉。不幸的是,他的满腔热情依旧高涨,手却依旧懒惰,写不上十天半月,又放下笔。但他也有可爱之处,有时情绪上来了,也会去找笔,翻出日记,写上几行;也就是说,他并不一味懒惰,并不无药可救,属于可以期待改造好的那拨人。

1965年冬天,他携妻子,下乡探亲,记录了探亲全过程。现将他的日记,照抄如下——

 

    回乡第一天

从县城坐汽车往东行驶一百里便是靠山屯。靠山屯地处老爷岭和张广财岭交接处的丛山之中,汽车沿着乌斯浑(满语雄狮之意)河在群山中转来转去,满眼是灰突突的森林,偶尔闪露出冰冻的河床在山谷沟底静静地卧着。乌斯浑河在夏天汹涌澎湃,一路吵着闹着注入松花江。在冬日,它是一条白练。

我的爸爸妈妈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住在靠山屯农民老李家西屋,从60年秋天到今天已经生活了6年。

妈妈很喜欢她这个有着山东腔的头脑有些简单的大儿媳妇;妹妹弟弟也喜欢她。盘腿坐在炕上,若想坐得持久,必须经过长久练习才能做到,当地人盘腿久坐不乏,属于童子功。小齐没受过这方面训练,所以蹲在炕上跟婆婆唠嗑,蹲久了,就跪在炕上。婆婆怕硌疼儿媳,扔给她一个枕头,小齐就笑笑,跪在枕头上。婆婆说,你因为和后娘赌气,离开家,我因为和后妈不和,离开家,咱娘儿俩是一伙的;现在想想,后娘后妈也不容易,咱们也有不对的地方,你说是不是?小齐点头说,是。婆婆说,我十八岁嫁给你公公,他是个穷小子,我跟他到今天,连个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头几年好不空容易分到一间公房,住了没半年,给撵出来了。小齐不吱声。婆婆说,我跟你公公,在上海周边一带漂泊,住的都是租来的房子,茅草房,竹席编的房子,码头上的登鼓,都住过。小齐说,妈,啥是登鼓?婆婆说,你去过码头吗?小齐说,去过。婆婆说,你坐过轮船吗?小齐说,我在哈尔滨坐过渡江的汽船。婆婆说,汽艇停靠的那个浮动码头,就叫登鼓,它下面是一个空舱,不透风,阳光每天只能从两个舷窗照进来,也只是照进来两个光圈,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光圈就消失了。小齐说,马青可没跟我说过这个。婆婆说,那时候,他还小哩,我总是抱着他,靠一个铁梯子进出登鼓。小齐说,妈呀,你可遭罪啦!婆婆说,你那个小棚子,就算简易,也比住在登鼓里好,再说那小棚子,等于工厂送给你们的,不交房租,还管烧煤开水,多好呀;马青说工厂要盖家属房,你们有盼头了!小齐说,比起婆婆,我们是有盼头了。

婆婆又谈起两个女儿的婚事,说女儿长大了,都是在南京生的,来到农村不习惯,更没有合适的对象……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哽咽起来。小齐就开始哄婆婆高兴,小齐说,婆婆,马青说你会唱许多从前的歌曲,给俺唱一个吧。婆婆说,你想听那个?小齐说,随便你唱。婆婆说,好,我唱一个。于是,婆婆唱——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酒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暖风向这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小齐拍手,说好听好听,婆婆真会唱;再唱一个!

婆婆又唱——

    蔷薇蔷薇处处开,

    青春青春处处在,

    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

    蔷薇蔷薇处处开。

    天公要蔷薇处处开,

    也叫我们尽情地爱,

    春风拂去我们心头的创痛,

    蔷薇蔷薇处处开。

小齐又拍手,说好听好听。

婆婆上来兴致,又唱——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要不回来!

婆婆说,桂芳,你给婆婆唱一个吧。

小齐说,行!于是脖儿一扬,嘴一咧,唱起来——

    小鸟在前边带路,

    风啊吹向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

    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鲜艳的红领巾,

    美丽的衣裳,

    和我们一起过呀过着快乐的节日!

当天晚上,两个妹妹出外找宿,原本属于她俩的北炕就归了我和小齐,8岁的小弟吵着闹着要跟嫂子一个被窝,小齐就搂着小弟睡了一夜。

 

     回乡第二天

上午,邻居老晋太太特意过来看小齐,拍着小齐手,夸她皮肤白,眼睛大,不比画片上的美人差。我头一次见到小齐在别人面前还会害羞,还会忸怩,她说,晋大娘,才不是哩!老晋太太说,侄儿媳妇,吓着你了吧?小齐说,没有呀,没人吓着我呀。老晋太太说,我是说我们这旮达(地方),藏在深山老林里,山高皇帝远,路上没把你颠散了架子?小齐说,还好,路还算好走。老晋太太说,敢情,我十四岁跟父母逃荒钻山沟来这儿时,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接着又说到自己的身世,她说,我那头一个死鬼,是这旮达胡子里的炮手,土改那年,叫八路军给崩了。

听了这话,我又惊又喜。惊的是,胡子就是土匪,土匪只在电影小说里看到过,他们抢男霸女,无恶不作,如今一个土匪的老婆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岂能不吃惊!喜的是,这种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人物,他的家眷居然就在我面前。老晋太太是如何沦为胡子老婆的?我没敢问,这里想象的空间太大啦。

老晋太太告诉小齐,解放以前,这片地区流传一首歌谣:“雁过拔毛西北楞,难舍难离三道通,伤心落泪莲花泡,刁翎甸子赛北京。”小齐问,这是啥意思呀?老晋太太说,西北楞,你和马青来时经过那儿,是当年胡子控制的一个关口,行人在那路过,要扒你一层皮,留下买路钱;三道通,有金矿,淘金的工人多数是跑腿子(光棍汉),在镇上都有临时相好的娘儿们,天一杀冷,要回家猫冬,跟相好的娘儿们,那是难舍又难分;莲花泡,是胡子的窝点,那里有许多窑子,供胡子取乐;也有胡子的家眷,胡子出去打家劫舍,免不了是一次生离死别;刁翎甸子,是个大镇子,吃喝嫖赌一样不缺,是胡子的天堂。晋大娘的话,勾起我的遐想,我对晋大娘说,这些地方,一定有很多故事。晋大娘说,故事老鼻子(多的意思)啦。我说,您讲一个。晋大娘想了想,说,给你讲个逗乐子的;过去那一片有个风俗,叫“二斤肉”,啥意思呢,就是那些淘金工想娘儿们了,买它二斤肉,提在手里,从街上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总会有一家的门,悄悄打开,门里的女人说,‘大哥想吃肉呀,进来我给你烀!’淘金工进了屋,又吃肉又喝酒,还能留下住一宿;如果淘金大哥,嫌这家娘儿们丑,就提着肉接着走,找到中意的为止。我听了忍不住笑,说,还有这种事!小齐问,大娘,你在这儿住几年啦?老晋太太说,我十四岁来到这儿,今年我五十四,你算算,住几年了?我怕小齐算不出来,赶紧说,四十年啦。老晋太太咋咋舌,说,瞅瞅,一眨眼工夫,都四十年啦。小齐说,大娘,你都有白头发啦!老晋太太说,别看大娘这辈子蹲在山沟里,大娘经历的事也不少呀;光复第二年,八路军从延安开过来,钻进咱这深山老林打胡子,最大的胡子谢文东,就是被困在刁翎,最后给端了老窝的。这旮达还是抗联的根据地,刁翎镇前边的乌斯浑河,是抗联战士八女投江的地方。小齐说,八女投江,俺知道呀,俺看过八女投江的电影!老晋太太说,你说看电影,我想起来啦,当年土改,从延安过来一批干部,田华、于洋,给这儿的农民唱过歌,我就听过他们唱歌!小齐说,一定唱得好听。老晋太太说,好听,可好听啦!又说,离咱这儿二百里,有个五国城,就是当年宋朝两个皇帝,坐井观天的地方。

吃晌午饭时,父亲个小药箱回来了,头上戴着一只滑冰帽。父亲不光会给人下药,还会打针,就成了村里自古以来的大能人,白天在生产队医务室忙得团团转,夜里还经常被人叫醒;有时外村的人也来找他。我爸爸这一辈子,带着母亲四处漂泊,在靠山屯当上赤脚医生,应该是他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

爸爸吃饭时说,马青回来了,多个劳动力,明天上山砍柴。又吩咐母亲说,下午蒸些包子,明天带山上吃。

母亲不敢怠慢,饭后忙着剁馅、和面,和好的面放在炕头,蒙上被,不到一小时就发了。小齐跟着一起忙乎,揉面,包包子。我也跟着忙,蹲在灶坑前烧火,被烟熏得直流泪。包子蒸出三锅,一锅留晚上吃,另两锅放在外面冻。小齐说,冻成铁蛋子上山咋吃呀?母亲说,别管,他们有办法。

 

    回乡第三天

父亲戴的滑冰帽,是我花十二元买的。上小学时看电影,苏联滑冰运动员都戴着这种滑冰帽,毛线织的,有好看的花纹,帽顶上有三个尖角,我很想自己也拥有这么一种帽子。后来到省城读书,看到露天滑冰场许多人戴这种帽子,更增加了我的这种渴望。这次回乡探亲,我说服了小齐,下狠心买了它。没想到回到家,父亲跟我一样喜欢它,立刻把帽子要去,戴到头上,给人抓药打针去了。

今天上山砍柴,父亲就戴着它,两边的帽耳朵翻上去,两条帽带子垂下来,一走一晃荡,一走一晃荡,很招人注目。这种打扮在年轻人身上,就很帅,很神气;戴在一个五十岁生产队的赤脚医生头上,就显得不协调,有点滑稽,有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父亲才不管这些;再说我们一家三人走在队伍前面,父亲根本看不到后面人对他指指戳戳挤眉弄眼。上山砍柴,父亲也不肯离开他的药箱,我只好替他着。我说,带药箱上山干啥呀!父亲说,说不定谁崴了脚,破了皮。要上碘酒红药水。我算看出来了,父亲这辈子没受到什么重视,如今生产队封了个赤脚医生给他,他真当回事了。

顺着一条山沟走了将近半小时,沿途经过好几个山口,最后在一个山根停下,大家分散开,形成一条散兵线,开始向山顶砍柴。这里漫山遍野原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日本鬼子祸害东北十四年,把这里的林子都砍光了,现在山上一色次生林,长着柞树,有大号碗口粗的,有小酒盅那样细的。砍柴有规定:留大砍小,留疏伐密。社员们一年做饭取暖,全指着冬天在生产队指定的日子,上山砍柴。

山坡上的雪没脚脖子,有些见不到的坑洼处能埋半个人,山上空气新鲜,吸到鼻子里的,应该都是负氧离子。我举起长把斧子,向一棵小酒盅粗的柞树砍去,砍了将近二十下,把它砍倒。我心里有点怪怪的,就想,这是一棵多么美丽的生命啊,竟被我砍死。它在几年后会长成一棵大树,浓荫蔽日,我砍死它的理由,是为了烧火吃饭,我要活着,它就必须死。漫山遍野响起砰砰乓乓的砍树声,砰砰乓乓的砍树声到处都是,我想起了德国兵,想起被屠杀的犹太人……当然,我这样联想是毫无道理的。

父亲扛着长把斧子,歪戴着滑冰帽,踩着雪窝子走过来,对二妹说,把火拢上,准备吃饭。二妹对我说,哥,你把雪扒开,我要热包子。我扒开一小片雪,露出黑土地,那上面的一层黑土居然是松软的。我好奇地说,天这么冷,这土咋没上冻呀!二妹说,那不是土,是腐烂的树叶子。二妹把上面一层腐叶扫去,露出冻土地,把带来的包子倒在冻地上,再用腐叶把包子覆盖,然后在覆盖的包子上点起一堆篝火。篝火燃烧了二十分钟后,用灰烬的余热又烤了二十分钟,二妹铲去灰烬,拿出下面的包子,它们个个松软,热气腾腾,吃在嘴里特别香!

父亲,我,二妹,三把斧子,我们上午砍了足足四小时,吃完包子又砍了两小时,然后把砍倒的柞树一棵棵拖到山下,堆在一起。父亲说,等到有闲暇,生产小队会派车给各家拉回去。

回来的路上,我累得已经走不动了,我扛去的那柄长把斧头,是父亲扛回来的。

    

        回乡第四天

父亲说昨天干活累了,今天休息,明天带我去打冰眼。

打冰眼,我在林口县念书时听说过,就是去冰冻的河里捉鱼,可我一直没见过打冰眼,也许林口这个地方,缺乏打冰眼的自然条件。

 

    回乡第五天

父亲准备了四样东西:一个打冰眼用的铁穿子,一个抄罗子,一把铁掀,一只洋铁桶。

我们这个屯子在乌斯浑河东岸,乌斯浑河西岸有一个不算很大的泡子,叫黑鱼圈。夏天水草茂盛,野鸭成群。我们骑自行车到达这里,被雪覆盖的湖面上,裸露着一些被人凿过的冰眼,这些冰眼已经封冻。

父亲观察一番湖面,离开这几个冰眼,带我到一个陡崖下面,除掉冰面上雪,开始用铁穿子打冰眼。我很快看明白了,打冰眼没有技巧,只是个力气活儿,就抢过冰穿子打冰眼。冰又硬又脆,给锋利的铁穿子一砸,很快被戳出一个洞,接着涌出一尺高的水来。父亲大喊一声:闪快,快拿抄罗子!我一步跳开,到自行车那儿拿来抄罗子,溢出的一片水,很快结成冰。我问父亲:抄什么?父亲说,完啦,如果泡子里鱼多,冰眼一打开,鱼会咕嘟咕嘟冒出来,这咋一条也没有呀?我说,再等等。父亲说,等啥,打冰眼的人就指望这头一眼哩,头一眼没货,那就是个完蛋,再等多久也白搭。我说,换个地方,再打一眼。父亲说,今年泡子里的鱼,怕是已经被人打过,再打多少眼也不会有收获。我说,咋办?家里人等着吃鱼呢。父亲垂头丧气,要去抄罗子,说,捞捞看,不能空手回去。我们爷儿俩在冰眼里捞了将近半小时,捞了几条寸许长的小鱼。父亲说,也不算白来,这几条也能炸一碗鱼酱。

看看,我父亲从来没有挫折感。从来容易得到满足。给我印象较深的,是我那顶滑冰帽,一直在他头上戴着,两边帽耳朵翻上去,两条帽带子垂下来,样子很滑稽。

 

    回乡第六天

在供销社当售货员的大妹中午回来说,晚上礼堂有二人转演出。

礼堂在公社机关所在地的建堂村,离靠山屯五里地。小齐没看过二人转,一定要去看,我当然乐意领她去。

冬天天黑得早,我们四点半赶到建堂村天已经黑透了,在夜色中赶路并不害怕,一路上有许多同去看二人转的同村人和外村人,手电筒光乱闪,还有人提着灯笼。

所谓的礼堂,就是一间大空房子,前边有个台子,下面剧场没有凳了,铺了一根根圆木,就算座位。因为今天要演出,剧场提前点着两只大铁桶炉子,烧的是木柴,火很旺,不过烟也很大,剧场笼罩在一片蓝雾之中。来了许多观众,有喊着找人的,有亲戚相逢惊叫的,有争座位的,有咳嗽有抽烟的,热闹得像市场。我领小齐在前排挤了个座儿。台上喇叭一响,幕布拉开,就开戏了。一个男演员拿着一个手绢走上台,口中念道白,说,大娘大婶大姨子儿,磕瓜子抽烟别耽误听戏儿,我一个人唱戏没意思,我得找个大闺女!

念完四句开场白,朝舞台一侧大喊一声:柳凤琴!

舞台一侧大幕旁站着一个女演员,敞着怀正在给婴儿喂奶,应了一声:来啦!把孩子顺手交给旁边的人,走上台来,对男演员说,来啦,今天咱公母俩唱哪一段呀?男演员说,你会哪一段呀?女演员说,姑奶奶啥都会!男演员说,你吹牛逼。女的说,吹牛逼姑奶奶是你揍的。男的说,大西厢你会吗?女的说,会呀!男的说,唱起来啦!只这一声,胡琴喇叭加板子,就一起响起来。

两个演员唱过一小段正戏,又加一段对白,相互调侃,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逗得观众哈哈大笑。小齐听得清楚,台上在对骂,就不满意,说,咋骂人哩,多难听呀!我看二人转的次数也不多,也不明白二人转为啥爱骂人,只好带着她提前退出礼堂。

小齐除了对唱戏的不满,对女演员奶孩子那一幕也忘不掉,路上就对我说,女演员怎么把吃奶的孩子带来了?她急着上台,那孩子把她奶头子咬得老长。我说,是吗,我咋没看见?那奶头子红色还是黑色的?小齐恼了,打我一拳,说,哎,马青,你咋这么流氓!我说,我是逗你高兴哩,别认真噢!

 

    回乡第七天

早上,两只喜鹊在我家门口的大树上呱呱叫了一阵,飞走了。母亲说,喜鹊登枝,必有喜事。果不其然,还真灵验,十点左右,来了一个媒人,给大妹妹提亲。媒人说,男方家住刁翎镇,在煤矿是个电气技术员。听职业,母亲就皱一下眉,说,工作倒行,下井不?媒人说,一个月下四次井,一周一次,不天天在井下。母亲说,等女儿回来,我问问她,再给你信。媒人说,你要快点决定,男方是看好了你家大姑娘,我是第一个到你家来的,后面还有几家等着我去提亲哩。母亲说,你坐这等一会儿,我到供销社问问女儿去。媒人说,我跟你一块去。

母亲很快从供销社回来了,小齐问,怎么样?母亲说,你妹妹说要见了男方本人再做决定。小齐说,这么说,大妹基本同意了?母亲说,在煤矿工作,不称心;可毕竟是个技术员,不用经常下井。小齐说,快点嫁人吧,嫁出一个少一个,也让婆婆少点压力。母亲说,桂芳呀,你是个有福之人,你来了,把说媒的也招来了,我要谢谢你哩。小齐嘻嘻地笑,扭头问我,马青,俺是有福的人吗,俺是有福的人吗?母亲郑重地说,你俩别光图希玩,该要孩子了。小齐看看我,没吱声。我说,妈,小齐可能怀孕了。母亲说,是吗,让我看看。小齐倒很配合,没一点羞涩,躺到炕上,亮出肚皮。母亲轻轻按几下肚子,问:几个月了?小齐说,应该有两个月了。

 

    回乡第八天

早上起来母亲就沉默寡语。我知道,这是因为明天我们要走了。

以前我每次回农村探亲,临走时母亲都伤心,舍不得我走。这次我带小齐回来,她婆媳二人处得十分融洽,当然就更舍不得她走。

小齐也变得小心翼翼,不敢提半个走字。

下午有一阵子,我们忽然发现母亲不见了,我心头一沉,感到有些不妙。二妹跑到外面去找,小齐也跟出去。我在仓房里找到母亲,她在哭,显然因为我们要走。我劝母亲回屋,仓房里很冷,容易感冒。母亲坚持不回去,说别惊动大家,更别惊动儿媳妇,她有了身孕,特别需要保护。正说着这些话,小齐回来了,在仓房发现了我们。小齐看到婆婆通红的眼圈和泪痕,马上明白了一切,哇地一声扑到婆婆怀里,大哭起来。母亲就抱住她,二人哭成一团。

长时间的离别,也会给人一种生死别离的感觉。

 

    回乡第九天

“兵败如山倒,溃兵争着跑”,这句话我在书上读过,可惜没当过兵,实际情景没见过;这次,离开靠山屯,我见到了。

母亲没来送站,只有父亲、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在汽车站候车,本来候车的队伍排得好好的,很有秩序。客车一进站,队伍就乱套了。客车是一辆解放牌货车,没有车棚,众人一起往上爬,就出现了“兵败如山倒,溃兵争着跑”的场面。我在父亲帮助下,先爬上车,小齐在两个妹妹协助下,也爬上车。车开动后,我紧紧抱住她,车一路颠簸狂奔,风在耳边呼啸。其实无需我抱住她,车上人挤人,是不容易摔倒的。

我回望消失在大山拐转处的靠山屯,心里默默念道:再见,爸爸妈妈!再见,妹妹弟弟!

关于那个滑冰帽,似乎应当记上一笔。

昨天小齐就提到它,说父亲怎么不把滑冰帽还给咱们呀?

我早就发现,父亲每次下工回家之前,都要把它装在小药箱里。这是什么意思,我想,是不是父亲怕在家里把它弄脏?母亲听到小齐跟我提滑冰帽的事,就在当天晚饭时跟父亲要这顶帽子。父亲当时一愣,看了看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取过小药箱,拿出滑冰帽。我看出父亲的心思,他是喜欢这顶帽子,想留下它。我把我的发现悄悄告诉了小齐,她说那就留给父亲吧。母亲却不同意,说你们拿走!你爸爸带着它,四处招风,我早就看不惯了。母亲从父亲手里夺过滑冰帽,给了我。

父亲喜欢滑冰帽这个事,让我一夜未眠。早上小齐睁开眼,我把一夜未眠的事告诉了她,她说,这有啥呀,送给父亲呗!我说母亲反对父亲戴它。小齐说,母亲小心眼,怕父亲戴着它招惹女人;给父亲留下吧,做个纪念也好。

在我们离家之前,小齐趁人不备,把滑冰帽放进父亲的小药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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