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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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刘状元添丁
与马青一板之隔的刘状元，拖儿带女一家四口，靠刘状元每月48元工资、32斤粮、半斤油，日子怎么过？此时国家实行定额供应制，布、粮、油、猪肉都按人头发放；刘状元家属是农村户口根本无法迁入城市，只能吃刘状元一个人的粮食定额。马青对刘状元一家是如何解决粮食问题，还是有所了解的。
刘状元的模样，十足的未老先衰，三十岁刚出头，就像个干巴小老头，胡子拉碴，满脸皱纹。家里在他八岁给他娶了童养媳，媳妇比他大4岁，他15岁就有了第一个儿子，取名刘进士。这名是爷爷起的。爷爷是个小地主，往上几辈没一个当官任吏的，遂给儿子、孙子起了状元、进士，希望儿孙们有出息，改变门庭，跳出农门。可恨刘状元不喜欢读书，爷爷看出他是“拉拉蛄磕豆秸——不是那里的虫”，便早早给他娶了媳妇。刘状元娶了媳妇也无心种地，趁着大跃进的大好形势，跑到哈尔滨，当了工人。
刘状元话少，不爱吱声，一对大眼珠有些淡黄混浊，像两个洞，头脑却极聪明。他会观言察色，还会阿谀奉承，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同时，还会欺负比自己更弱的人，吃亏的事永远找不到他，占便宜的事永远落不下他。比如，他发现工厂的小马车给马青家拉来一车煤，便从齐桂芳口中套出董科长给她批了这车煤，就去找董科长，说你既然给齐桂芳批了，也得给我批，我们两家同样住在小板棚，应该享受同等待遇。董科长不给他批，他就赖在科长办公室不走，还威胁说你看人下菜碟，我找翟书记去。董科长无奈，只得给他批了一车煤。为了这件事，齐桂芳一个月没跟刘状元说话。齐桂芳知道，刘状元家的煤堆越烧越高，是他天天下班回家，一兜一兜捎回来的。
刘状元是二车间困难户，每月从工会领到30元困难补助费，接近他一个月的工资。这笔补助款，是他家的救命钱。翟书记在全体职工大会上说过：我们厂的困难职工很多，但最困难的是刘状元一家；刘状元原本是个农民，来我们厂参加革命工作，我们就应该关心他，帮助他；工厂就是再困难，给他的补助费，一分也不能少；工会主席，你要保证刘状元和其他困难户的补助费，每月按时发放，一天也不能拖！（翟书记这番话，后来在文革中被批判为“地主资产阶级腐蚀贫下中农”的证据。）
那么，刘状元32斤粮食定量，根本填不饱全家四张嘴。咋办？这就应了一句老话，“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出工厂大门往西走九百米，有一个大车店，车老板们经常带些节省下的口粮，到这里来卖。这种黑市上的议价粮。价格要高出正常价十几倍，刘状元每月的工资和困难补助款，大部分都用来买议价粮。他的一儿一女正在长个儿，媳妇也有一张嘴，每个月没有一百斤粮食，是撑不下来的。
一日，齐桂芳对马青说，状元媳妇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是不是要生呀？马青说，瞎说，状元不知道自己啥情况呀，再生，能养活得起吗？齐桂芳说，俺不是瞎说，你仔细看看他媳妇肚子。马青说，我一个大老爷儿们，往人家媳妇肚子上瞅，像话吗？齐桂芳说，俺把话搁这儿，你瞅吧，准要生了。
齐桂芳说完没一个月，状元媳妇生下一个女儿，状元给她取名，金凤。
翟书记听到状元媳妇又生孩子，很生气，把计生办张玉琴和工会主席老秦找来，对二人说，状元媳妇怀孕这个事，你们计生办事前知道不？张玉琴说，状元媳妇不是咱厂职工，她的生育指标归街道办事处管。翟书记说，狗日的状元，尽给工厂添乱！老秦，你说怎么处分他？工会主席老秦左右为难，想了半天说，咋处理？批评教育呗。翟书记说，这可不行，我们要严肃处理这件事。张玉琴说，他既不是干部，又不是党员，罚点钱算啦。翟书记生气地说，取消他半年困难补助费！老秦说，翟书记，这不是要饿死他一家吗？张玉琴说，翟书记消消气，处罚的问题，过两天再定吧。
最后的处罚决定是，全厂通报批评。至于罚金，一分钱也没扣。
18， 马青种田
刘状元为了不让一家人饿肚子，想了很多办法，除了节衣缩食，还在江堤外湿地上，开了两小块地，种些苞米、土豆、蔬菜。苞米和土豆能当粮吃，蔬菜能省下菜钱买议价粮。刘状元收获的苞米、土豆、蔬菜，有时由状元夫人送一些给邻居齐桂芳，还客气地说，请小齐姑尝尝新鲜。
小齐姑一边吃着刘夫人送来的苞米，一边说：马青，明年你也到江堤外挖块地，咱也种点苞米土豆，不光吃着新鲜，还能省出菜钱！马青说：你跟我想到一块了，我已经跟状元打过招呼，来年开春带我一块去挖地。齐桂芳说：咱俩挣得少，每月攒不下钱，这哪行呀，将来生了孩子，花钱的地方多啦，咱得想办法攒几个钱。马青说：攒钱！我一身力气不比状元差，凭什么他一人挣钱能养活一大家人，咱俩挣钱还不够花？这就是说，咱俩懒……齐桂芳说：马青说谁懒呀，你别带上俺，俺为这个家操老心了，俺可不懒，是你懒！马青说：对对，我懒，你不懒。我向你保证，明年一开春，我就去挖地，咱们种一块苞米，一块土豆……你喜欢吃什么菜？茄子，豆角？齐桂芳说：俺喜欢吃洋柿子。马青说：就种洋柿子，多种，你管够吃，吃不了，剩下拿市场去卖。齐桂芳也兴奋起来，说：咱要早这么勤快，早把钱攒下了，得亏跟状元住了邻居，受到他的启发。马青说：农民身上有许多优点，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齐桂芳说，对啦，咱得好好学习！
刘状元原以为马青跟他说种地是说着玩的，现在见马青种地的热情万丈高，就指点他说，你最好现在就去把地挖出来，让太阳晒上半年，来年地有劲儿，结出的苞米棒子有一尺长。马青说，是吗？刘状元说，我是农民，种地这一套，我懂。
马青按照刘状元的指点，请焊工做了个三齿铁杈，杈尖磨得特别锋利，由刘状元带他去堤外挖地，挖了足足一个上午，马青累得气喘吁吁。中午回家吃饭，马青说，不行了，干不动了，下午不去挖了。齐桂芳说，怎么干半天就不去了？不行，你是怎么保证的！马青说，真累呀，真受不了。躺在床上不起来。齐桂芳说，走，俺跟你去挖！马青说，那我更不去了，累坏媳妇，我心疼！齐桂芳说，要不，去找刘铧，帮你挖地。马青说，对，让刘铧也锻炼锻炼。
马青跑到男宿舍找到刘铧，两人挖了一下午地。
回来吃晚饭，齐桂芳给他哥俩炒了四个菜，预备了一瓶白酒四瓶啤酒。刘状元也被请来。刘状元一边喝酒，一边对他俩说，地挖完，还要挖一条排水沟，外围要垒一道坝。马青说，怎么还要挖沟亝坝？刘状元说，不挖沟，下大雨排不出水，不垒坝，来到汛期会把地淹了。
齐桂芳说：种点地这么费劲呀！马青说：太费劲了！刘铧，是不是太费劲了？刘铧说，种地，哪有省力气的？马青说，不种了。齐桂芳说：不攒钱了？马青说：再想别的路子，明天我就忌烟，也不招朋友来家喝酒了！刘铧说，马青，你这酒我不能喝了。马青说，不是说你，你喝，喝呀！齐桂芳说：不能光你省，原打算下月开资，买双皮鞋，不买啦！马青说：通过这次挖地，我有个深刻体会……齐桂芳说：啥体会？马青说：农民不是好当的。齐桂芳说：是不好当。马青说：农民种地，比工人累呀！刘状元说，这回你们明白我为啥从农村跑出来了吧！马青说，明白了。刘铧说，明白了。
这年中秋，刘状元回了一趟河南农村老家，回来时带回一个16岁大姑娘。原来这是他的大女儿，头几年她娘来投奔刘状元，暂时把她留在了奶奶家。
刘状元一家五口，变成了六口。
翟书记这一次倒是一句话也没说，为什么，谁也不知道。
19 太阳岛疗养院
全厂职工体检，马青查出患有神经官能症。得上这种病的原因，是由于马青体质偏弱，长期三班倒，夜班熬心血，生活无规律所至。此病主要症状为：失眠、心悸、恐惧声响。马青起初不相信这个区级医院做的诊断，到市立第一医院作了复查，得到确认。齐桂芳哭得跟泪人似的，仿佛天塌了下来。
市立第一医院给出的治疗方案：让患者脱产静养一段时，配合吃药。厂医务所主任王大夫对马青说，治疗神经官能症，主要用修复神经的溴化剂，医务所可以给你进这种药；你也可以脱产休病假，我第一次给你开一周假条，我的权限每次只能开一周，一周一周地给你开，你看这样好不好？马青感动地直点头，说好好好，今天我就能休息吧？王大夫说，当然不能耽误，今天你就开始休假。马青拿着病假条来见车间主任，说明由于得了神经官能症，不得不休长假的原因。马青把神经官能症说得很严重，希望引起主任重视，另外表情又很可怜，企图得到主任同情。车间主任看一眼病假条，笑着说，这种病，不算病！马青急了，说，怎么不算病呀！车间主任说，我是从织布厂调过来的，织布工人也有得这种病的，织布厂把得病的工人调去上常白班，一年后病都好了。马青说，听大夫说，神经官能症发展下去，会产生其他类型的神经病变。车间主任说，这个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马青说，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那就太好了。车间主任说，小马呀，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今天就把你调到常白班，一边工作，一边养病，好不好？马青一怔，没想到主任是这个态度，一时不知说啥好，愣了片刻说，这，我得回去问问媳妇。车间主任说，快去商量吧，告诉你媳妇，车间这是照顾你！
齐桂芳这天上中班，上午在家哄孩子，一边把从画报上剪下的几张画往墙上贴。她特别喜欢这些画片，经常摸到画报就把喜欢的画页撕下来，贴到自家墙上，小板棚被她贴得像个小画铺，那些中外旖旎风光，洋妞美女，应有尽有，篷筚生辉。马青一路小跑回来，见媳妇站在床上贴画，说，小齐，快下来。齐桂芳扭头见马青喘着粗气，耽心地问，假条没开下来？马青说，假条开下来了，车间主任要调我上常白班。接着把车间主任的话学了一遍。齐桂芳生气地说，病没得在主任身上，他当然不急，不能听他的，咱们集中养病！马青说，也不能说车间主任对咱不关心，人家毕竟安排我去上常白班。齐桂芳说，现在不是谈论工作的时候，是集中精力把病治好。你马青要是得了精神病，俺们娘儿俩也得疯了！走，我跟你去见主任，咱们就是要求歇病假，养病！说过抱起女儿就要走。马青拦住她说，这事我能讲明白，你呆在家里吧！
马青回车间见到主任，把媳妇集中精力先治病的立场讲出来，车间主任再没说什么，留下假条，让马青休病假去了。
半夜齐桂芳下中班回家，带回一条消息：太阳岛上有个工人疗养院，治疗各种慢性病。齐桂芳说，马青，明天你上太阳岛看看，工人疗养院治不治你的病。马青说，行，我去问问。
第二天吃完早饭，马青嘴一抹，就奔了太阳岛。太阳岛在松花江北岸，北岸翠绿成荫，宛若一个大花园，绿树丛中闪露出许多尖顶小洋楼，增添了强烈的异国情调。20世纪之初，由于修筑中东铁路，哈尔滨成为一座国际化大都市，当时有十八家领事馆在这里落户。太阳鸟的自然风光受到洋人亲·，建造了许多小教堂和别墅。
马青乘船过江，登上北岸，依照码头上路牌指示，沿着一条清洁的沙石路，很容易找到工人疗养院。它预赛座落在一片树林里，由七八座四屋小楼组成，每栋楼之间相距很大，所以院庭很大，站在工人疗养院大门口，简直望不到院墙的尽头。马青有些胆怯地走进大门，来到收发室，打听哪一栋是主楼。得到指点，穿过一条丁香盛开的林荫路，走进主楼，见到值班医生。马青首先介绍自己的来意，说我是一名工人，最近体检查出得了神经官能症，能不能来这里治疗？医生说，可以呀。马青问，需要什么手续？医生说，只要市立医院给你出转院单，我们就收你。马青听了特别高兴，他想，我的病是由区医院查出来的，是经过市立医生复查确诊的，市立医生不会不给出转院单。
结果真如马青想的那么简单，市立医院给他出了转院单，厂医务所主任签了字，三天后，马青由齐桂芳护送，高高兴兴住进工人疗养院。
这家工人疗养院的设施是一流的，治疗水平是一流的，它的选址也属于顶级的——与当年十八国领事结邻，马青当时就感觉到，国家对主人公工人老大哥的重视。
马表的病房另外有三个病友，一个是汔轮机厂技术员，一个是亚麻纺织厂副厂长，一个是水泥厂八能工匠，马青的级别最低，青年工人。
马青每天要做的功课是，吃药打针，药分两种，西药片和中药汤；打针也分两种，扎西药水和针炙；另外加理疗，烤电什么的；还有打太极拳。不许回家，周六周日有舞会、电影，有时还有工厂的业余文工团来慰问演出。齐桂芳严禁马青跳舞，所以他认真执行这一条，顶多受舞厅音乐诱惑，站在舞厅角落听一阵乐曲和那激动人心的打鼓的节拍声。
马青在工人疗养院住了三个月，康复出院。三个月一共花了多少医疗费，他不知道；因为是公费医疗，不需要他花一分钱。他个人消费了七十几元，这是他三个月的伙食费。马青住院三个月，体重增加六斤，马青每月应该长2斤。离开疗养院那天，马青对来接他出院的齐桂芳说，我有些恋恋不舍，真希望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齐桂芳转过身，冲工人疗养院大门鞠恭说，感谢工人疗养院，治好我家马青的病！马青说，也要感谢化纤厂，这次住院，为我花了不少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