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山火烧过的鲁二妮
40,鲁二妮会拉手风琴
粉碎“四人帮”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马青那一批中专生都做了干部,马青从车间调到工厂教育科当了干事,负责职工文化教育工作。
这天下班后,他回家吃了一口饭,又骑车回工厂赶写一份材料。厂里很寂静,因为进入维修期,车间所有的机器都不转了。马青在二楼办公室,磨磨蹭蹭一直鼓捣到晚上九点,才把材料写出来,正要回家,电话响了,是一车间工人老彭打来的。老彭在电话那头高腔大嗓地说,小马呀,快过来,喝酒!马青说,你咋知道我在厂里呀?老彭说,你办公室的灯亮着哩,我琢磨就是你,哈!猜对了吧,快过来喝酒!
老彭和另外一个工人晚上在车间值班,桌上堆着下酒的菜肴:一盆新洗的黄瓜大葱,一碗油炸花生米,几条小煎鱼,两个被酱油腌成黑色的芥菜疙瘩,半碗大酱,几头蒜。老彭比马青大七八岁,二人却是至交。老彭端起洒杯说,小马呀,你的书没白念,到了熬出头啦!马青说,彭师傅,小海的作文有进步吗?老彭说,妈拉个巴子,不中,哪天我把他领来,你再教教他。马青说,来吧,这回有条件了,我多给他讲讲!
小海是老彭的儿子,念五年级。
酒喝了一个多小时,老彭就撵马青:快回去吧,媳妇在家等着你呢。马青从一车间出来,深邃的夜空早已星汉满天,微风从脸上掠过,他感到很惬意。腿脚发软的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手风琴声,他站住,分辨出琴声是从六车间泵房传出来的,琴声的旋律很熟悉,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呀,十八岁的哥哥想把军来参,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再往下,马青唱不下去了,记不清词了。他兴奋起来。不久前,厂里招进一批返城的下乡知青,听说其中有个会拉手风琴的。马青想,这就是那个会拉琴的吧?他很想见见这个会拉琴的,便走进泵房。
泵房里只有值班的两个女工,一个三十多岁,叫徐素娟,马青认识她(厂里上千号人,天天在一个大院里晃来晃去,彼此都认识);另一个二十五六岁,抱着手风琴,不认识,显然是新来的返城知青。让马青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女知青脸部遭到严重毁坏,左边半个脸有一大块伤疤,左眼的下框也不见了,伤疤呈暗红色,有几分狰狞。徐素娟打招呼说,马师傅今天值班呀!马青说,不值班,我是听到琴声,就过来了。抱琴的女工从身上往下摘琴,徐素娟冲她说,二妮,马师傅是教育科的干部,给马师傅拉一个。二妮重新挎上琴,大大方方地说,马师傅,想听什么曲子?马青说,随便,随便拉!二妮就拉了一支苏联歌曲,《红莓花开》,技法纯熟,从始至终,连键盘也没扫一眼。马青说,好,很好,练到你这种功夫,至少要两三年。二妮说,我从六岁就开始学它了。马青说,六岁?二妮笑笑,说,是啊,六岁。马青说,怪不得拉得这么好!二妮说,谢谢马师傅夸奖!马青说,你把琴先放下,这把琴是你自己的?二妮说,是我的。马青说,咱厂有台手风琴,是120贝司的,没人会拉,一直闲在那儿,你来就好了,明天我去找工会主席,让他把厂里的琴交你保管。二妮说,拉大琴我嫌累,我就喜欢我这个32贝司的。马青说,你这台琴,用了不少年吧?二妮说,我上小学时就用它。马青说,哟,那可有年头啦!二妮说,听妈妈说,这个琴是爷爷买的,是德国造,比我年纪还大呢!马青说,应该属于你家的传家宝啦。二妮说,那可不,我下乡时一直带着它。
二妮从身上往下摘琴,琴发出哇地一阵杂音,放下琴二妮笑着说,马师傅,我没吓着你吗?马青以为她是指刚才琴发出的那一阵杂音,说,没吓着。二妮说,我是个丑女人呀,许多人头一次见到我,都被吓着了!你说没吓着,不是真话;马师傅,对不起你啦!这句话,像锥子一下扎痛了马青。刚见面时,他就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恻隐之心,此刻变得强烈起来。马青一时无语。徐素娟说,二妮的脸,是在兵团救山火时,烧的。马青说,哦哦!二妮说,怎么总说我的脸呀,来吧,我给马师傅再拉支曲子!
二妮拉了一支欢快的舞曲。
马青默默地听曲子,歇力回避与她的目光相撞,不敢看她的脸,不敢看那块触目惊心的伤疤。他想,这个可憎的疤痕长在一个年轻姑娘脸上,真是太残酷啦。二妮似乎并不在意,好像那块伤疤根本就不存在,两只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没一丝忧愁。
马青回到家,把老彭找他喝酒、在六车间见到会拉手风琴、脸被山火烧伤的女知青,告诉了齐桂芳。齐桂芳说,你才知道呀,她们知青进厂那天,我就听说了,她叫鲁二妮。马青叹口气说,一个姑娘家,被毁了容,怎么找对象呀?齐桂芳陪着叹口气,说,是呀,咋找对象呀!马青说,这个鲁二妮,好像一点不知愁,跟我唠嗑特别客气,人也大方。齐桂芳说,她还小呢,不知愁。马青说,小啥呀,都二十五六了。齐桂芳说,自己不愁,她父母也得为她愁。马青说,父母肯定要为她愁!齐桂芳不吱声。马青就脱衣上炕钻进被窝,半天没动静。齐桂芳说,你睡着了吗?马青说,睡不着。齐桂芳说,别为小鲁的事操心,我想起俺娘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有剩男,没剩女。马青说,睡吧!侧过头去,不吱声了。
41,歌咏比赛
马青早上来上班,在二楼走廊,遇到厂工会主席老秦,说,秦主席,咱厂新来的这批知青中,有个会拉手风琴的,你知道吗?秦主席说,不知道。马青说,我见到这个知青了,琴拉得特别好。秦主席露出笑容,说,厂里终于来个会拉手风琴的。马青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咱厂那台手风琴,闲在那儿好几年了。秦主席说,马青,正好我要找你,昨天接到局里通知,要举办歌咏比赛,你到我办公室去,我把团委书记找来,咱们商量一下。
团委书记很快被找来。参加歌咏比赛的事,工会主席、团委书记、马青三个人研究一番,很就就落实下来——由团委负责组织一个五十人的合唱队;由工会主席负责向厂长申请抽调这五十名队员;由马青负责参加比赛的具体活动。
两天后,鲁二妮接到车间通知,叫她放下泵房工作,去工会报到,工会干事小牛见到她吓了一跳。二妮每天上下班都围一条白纱巾,把半个伤疤脸遮着,今天上班后刚摘去纱巾,车间就通知她到工会去,她没顾上戴纱巾就来了。牛干事问,你找谁?她说,车间主任叫我来工会报到。牛干事问,你是几车间的,叫啥名?她说,我是六车间的,叫鲁二妮。牛干事皱一下眉,拿起桌上合唱队的名单,看到上面第一个人的名字,是鲁二妮。牛干事想,参加合唱队的应该都是面目周正的人,怎么来了个脸上有疤的人?又问:车间主任叫你来干什么?鲁二妮说,不知道。牛干事说,一定是车间搞错了。鲁二妮说,搞错了什么?牛干事说,工厂从车间抽了一批人,准备参加歌咏比赛,一定是搞错了,你先回去吧。鲁二妮马上想到自己脸上的疤,唱歌当然不合适,说了声对不起,退了出来。
鲁二妮走后,牛干事见到秦主席,把六车间派错人的事说了一遍。秦主席说,没错呀,这个鲁二妮,是马青推荐来的。牛干事说,你见过鲁二妮吗,她半个脸都是伤疤,整个毁了容,怎么能代表工厂参加比赛呢?秦主席说,鲁二妮毁了容?马青没跟我说呀!牛干事说,毁啦,我亲眼见!秦主席犹豫一下,说,她是马青特意点名要的,会拉手风琴,恐怕是找来拉琴的。牛干事说,来拉手风琴,恐怕也不妥,脸上那么大个疤,怎么上台呀!秦主席觉得牛干事说得也有道理,就说,你给马青打电话,让他马上过来,咱们研究一下。
马青接到电话就来了。秦主席劈面问他,鲁二妮脸上有疤,你知道吗?马青说,知道呀。秦主席说,你咋没跟我说呀。马青说,我忘说了。秦主席说,把她调来,你准备怎么安排她?牛干事说,会拉手风琴,上台也不合适吧?马青说,小鲁会拉琴,懂乐理;五十多人的合唱队,不易管理,我请她来,给我当个助手。秦主席说,原来是这样,小牛,快给六车间打电话,让小鲁回来!马青说,你们见到小鲁了?秦主席说,我没见到她,小牛见到了。牛干事说,小鲁刚才来报到,我见她脸上有疤,以为车间派错人,让她回去了。马青说,她来了又把她撵回去了?牛干事说,我让她回去了!马青说,哎呀,这可不好,这下伤着小鲁自尊心了!秦主席说,小马,咋办?马青说,我到六车间去,把她请回来。牛干事说,我跟你去!马青说,走,咱俩一块去!
二人正要走,一个电话打进来,牛干事拿起话筒,问:谁呀?电话里的人火气挺大,说,你是谁?牛干事说,我是小牛。电话里的人说,我是六车间主任,你们这是干的什么事?你们要的人,怎么又撵回来啦?牛干事忙把电话交给秦主席。秦主席对着电话说,主任,这是个误会!全怪我们工会的工作做得不细……马青抢过话筒,说,主任,鲁二妮在你那儿吗?六车间主任说,你是谁,把电话给秦主席!吓得马青把话筒又给了秦主席。秦主席说,老主任,给你添麻烦啦!六车间主任抱怨道:秦主席呀,不是我上火,现在维修任务这么忙,工厂抽调一批人员去唱歌,我们是支持的。秦主席频频点头说,支持支持,一贯支持!六车间主任说,调出去的人,他们空出的岗位,我们要重新安排人,鲁二妮的工作,刚安排完接替她的人,你们又把她退回来,什么意思?不是故意给车间添麻烦吗?秦主席说,不是不是,这里有点误会,小鲁我们还是要的,她来合唱队,还是有重要工作的!她在你那儿吧,我马上派人去接她!六车间主任说,你们别来啦,小鲁已经表示不去啦!秦主席捂住话筒,对马青牛干事说,快去!接着又向车间主任道歉。
马青和牛干事跑步来到六车间办公室,六车间主任的火已经消去大半,对二人说,你们跟小鲁谈吧,如果她愿意回去,车间没意见。说完这话,主任下车间去了。
鲁二妮一声不吱,坐在办公室一张椅上,左脸颊上半个巴掌大的疤,被从天窗投下来的阳光照得紫油油地泛着红光。马青对她说,小鲁,今天发生的误会,责任全在我,怪我把你抽出来,没讲清楚你的作用,你要生气,就生我的气。鲁二妮淡淡一笑,说,我没什么;倒是让我们车间主任生气了。牛干事说,小鲁,怪我没了解真相,就把你……退回来了,我向你道歉!鲁二妮说,不必道歉;你们不知道,自从我变成丑人,我做事有个原则。牛干事说,啥原则?鲁二妮说,我不参加除工作之外的任何活动;即使今天工会留下我,当我知道是参加歌咏比赛,也会回来。马青赶忙说,小鲁呀,今天这个事全怪我,我应该提前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如果我了解到你的这个原则,我一定会尊重你,不会把你调出来。鲁二妮说,谢谢马师傅,我的确不想抛头露面。马青说,我理解。鲁二妮说,丑人在公共场合露面,特别是丑姑娘在公共场合露面,会引起众人的怜悯,我不愿给大家带去这种不愉快。说完,二妮站起来说,马师傅,牛师傅,谢谢你们的好心,我走啦!
马青赶紧说,二妮,能听我再说两句吗?鲁二妮重新坐下,一声不吱。马青说,二妮,就算你帮我一个忙,行不行?这次参加歌咏比赛,由我抓具体工作,我想请你出来,帮我选一下参赛歌曲;刻蜡纸,印歌片,这些都需要个懂乐理的人来做,还有教大家唱歌,我需要一个伴奏的,也离不开你;你考虑一下,明天给我一个答复,好吗?二妮一声不响地坐着,半晌,抬起头,闪着一对大眼睛,说,不必等明天,现在咱们就开始工作!
马青被她的直爽和坦率感动了。
鲁二妮作为知青,下乡前是高三学生,写得一手好字。她与马青经过一番讨论,首先选出两支歌,一支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一支是台湾校园歌曲《乡间小路》。《乡间小路》,是鲁二妮提出来的,马青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台湾校园歌曲,二妮给他唱了一遍,他也觉得这首歌清新,充满童趣,可又怕政治上出问题,便带着她去见宣传科长刘铧,请刘铧把关。二妮给刘铧唱了一遍,又把歌词写出来,刘铧逐句逐行审查了歌词,觉得没把握。二妮说,那就算啦,不要它了!刘铧说,这歌挺好听,你们等一下,我问问局宣传部。刘铧给局宣传部打电话,局宣传部说,可以唱。这才定了下来。
合唱队的队员都到齐了,集中在礼堂的剧场里,头两天大家都坐着学唱歌,马青教一句,大家学一句,二妮围一条白纱巾,遮住半边脸,坐在最前排,看着马青手里的指挥棒,一句一句地给大家伴奏。从第三天起,合唱队员都集中到舞台上,排成队形,二妮依然围着白纱巾,遮着半边脸,站在舞台一端的侧幕旁,给大家伴奏。
几支歌,都学会了,马青为了提高歌曲的感染力,还把其中两首歌改成二部轮唱和四部轮唱。尤其是那支台湾校园歌曲《乡间小路》,四部轮唱起来,你就会听到“走在走在走在走在”、“暮归暮归暮归暮归”、“蓝天蓝天蓝天蓝天”、“缤纷缤纷缤纷缤纷”,特别有味道。
二妮提出来,正式比赛时她站在侧幕伴奏,不上台,得到马青同意。比赛前一天,有个合唱队员提出建议,能不能让小鲁也上台,让她坐在合唱队旁边,前边站四个女生,台下观众看不见她,她能看见合唱队的指挥,这样她跟指挥会有更好的交流。马青说,这个主意挺好,但不能跟二妮谈,因为我答应过她不上台。
二妮还是知道了这个主意,来找马青,说,我觉得这个主意挺好,我坐在你跟前,你指挥起来,也不必总扭个身子去找我,看着别扭!马青说,小鲁,你不必勉强!二妮说,试试吧,只要我不露脸,怎么都可以。
在自己家的舞台上,试了试,效果特别好。
正式比赛的时候,采取的就是这种形式。结果获得了一等奖。
通过这次合作,马青感觉到,鲁二妮是个阳光、快乐的女孩;虽然她很敏感,但没有一个所谓“丑人” 的过份阴暗心理。
42,姥姥家住吕家屯
马青接到二妮打来的电话说,马干部,我们车间几个师姐,想跟我到农村吃苞米,我想请你一块去!(在合唱队那段时间,合歌队的队员都管马青叫马干部,所以,二妮也跟着这么叫了)。马青说,我当然愿意去;你家有人在农村?二妮说,我姥姥住在吕家屯,离哈尔滨并不远。马青说,我去!二妮说,你把嫂子和孩子也带来吧,到农村,新鲜新鲜。马青说,好呀!
马青回家把二妮邀请下农村吃苞米的事,跟齐桂芳说了,齐桂芳说,这几天女儿不舒服,我不能去。马青说,那我也不去了。齐桂芳说,你得去;人家二妮请咱去,也是一片好意,咱别当了干部,脱离群众。马青说,媳妇,你有进步,你的认识提高了一大截。齐桂芳说,那咋的,近墨者黑嘛!马青说,这一句,在这个地方,你用错了。齐桂芳扑闪着大眼珠子说,咋的,哪错了?马青说,你说的意思对,就是差一个字;我不黑,我一直要求进步,有一颗红心,你应该说,近朱者赤。齐桂芳说,差一个字,不算差!马青说,看看,又不虚心了,刚进步两天,又骄傲了!齐桂芳说,知道你水平高,行了吧,你臭美什么呀!马青知道,媳妇骂这句话,心里美着哩,所以不再跟她计较。
休息日,二妮一行五人,乘公交车来到东风镇,舅舅已经开来小四轮等在那里,大家换乘小四轮,在沙土路上突突突地一阵欢跑,来到江堤下面的吕家屯。屯子不大,街巷倒很干净,家家房前屋后,园子里绿茵茵的,高高的向日葵伸出大脸盘,无声地看着小四轮载来的陌生客人。姥姥家的院子不算小,正房一溜四间,红砖墙铁皮盖,另外还有一排厢房,是车库和仓房。小四轮一直开进院里,姥姥和舅母已经站在院里,招呼大家下车。院里搭着凉棚,棚顶爬满葡萄秧,垂下一串串青绿的葡萄。大家想吃的苞米,已经提前烀好,放在凉棚下面的矮脚桌上,还有烀好的茄子,大酱,盆里放着黄瓜,西红柿。姥姥说,这些东西不值钱,大伙管够吃,不能白下屯一趟!二妮的三个师姐,都是城市长大的,就不客气了,抓起苞米棒子就啃,连说话都顾不上。马青倒还算斯文,心想,我得悠着点儿,得腾出肚子,还有茄子黄瓜柿子没吃哩!三个师姐啃完苞米,又吃茄子蘸酱,只顾饕餮,也不注意吃相,弄得黑乎乎的酱汁沿嘴角四溢。舅舅说,大家少吃几口,我们备了薄酒,呆会请大家吃饭!师姐徐素娟讶异地说,咋的,还给酒喝呀?师姐田梅说,二妮,早知道给酒唱,俺们就不来了;干啥呀,多麻烦人!小师姐胖丫说,舅舅,你们也太讲究了!舅舅笑着说,你们先吃着,我到江边取鱼去。马青说,我跟你去,我想看看大江。三个师姐也要去。舅舅便带着大家一块去了!
走上江堤,堤外就是松花江的湿地。堤上往东二三百米之处,有两排树,相向倾斜,两边的枝条交织在一起,仿佛一个八字阵。马青感到很面熟,似曾相识,在哪见过呢,一时想不起来。大家跟着舅舅,下了江堤,朝西走了半里路,来到鱼房子,舅舅拿了两条大鲤鱼,师姐们有说有笑,跟舅舅回来。鱼扔在地上,又蹦又跳,师姐们吓得大叫。马青说,我来收拾它。刮鳞剖肚,很利索地把鱼收拾干净。二妮端过来一盆水说,马师傅,洗洗手!
酒宴很丰盛,不仅有鱼,舅舅另外宰了一只鹅,杀了一只鸡。三个师姐都说不会喝酒,可是架不住姥姥舅母舅舅劝,都喝得有些过量。马青也多喝了一点,但并不过份。姥姥也喝了半盅白酒,还说,二妮不小了,二十七了,拜托三个师姐和马青师傅,帮忙给介绍个对象。三个师姐和马青,满口答应一定帮忙。喝完酒,姥姥张罗着让客人们躺炕上休息,三个师姐躺炕上很快睡着。马青睡不着,似乎想起什么,躺了一会儿,爬起来。
马青走出院子,走上江堤,向东边两排八字形大树走去。他想起来了:十几年前,金蝶儿哥哥带他来护鱼,就是从这两排八字形树的下面,折下江堤,走到藏鱼篓的地方。马青来到八字形树下,果然不远有一条小路,两旁被茅草掩盖,只露出一条细沙路面。马青顺着小路,来到一条江汊,江边水浅的地方长着茂盛的蒲草,江风从草尖吹过,湿润的水气弥漫开来,满是青草的气息,还有一些鱼腥味。马青确认,这儿就是当年护鱼的地方。那么,那个窝棚呢?马青去找,在应该是窝棚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土包,上面长满青草;只有地上躺着一个变朽的门框,显示着窝棚曾经的存在。马青望着门框,发了一阵呆,只觉脑海一片迷茫,倚靠在一棵树干上。他扶着树慢慢睁开眼,还记得当年它只有碗口粗,现在变成盘子粗。他伸手抚摸粗糙的树皮,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动手指……突然,手指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举头细看,是一个锈蚀严重的铁钉。铁钉?怎么这里有一个铁钉?记忆的闸门猛地打开,他想起金蝶儿,想起金蝶儿的那句话:这个钉子就是我,我把它钉在你身上,你永远不要忘了我。马青愧疚地想,永远不要忘?岁月悠悠,人海茫茫,我已经把你忘了,只是偶尔想起你!马青正在自责,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马师傅,想什么呐?马青定睛一看,是二妮。
马青说,十多年前我来过这儿,跟朋友一块打鱼。二妮说,回忆起往事来了。马青说,是啊,回忆往事,想起了朋友。二妮笑一下,说,我的往事,从不去回忆。马青问,为啥?二妮笑着说,不告诉你!马青说,有故事吗?二妮说,应该算故事吧。马青说,能讲给我听吗?二妮说,不讲。这时天上闪了一道电,二妮抬头看天,说,要下雨了,回去吧。马青说,回去。
二人没走几步,风头刮过来,乌云汹涌,天色变暗,雨就下来了,无遮无盖,二人只好往堤上跑。一道闪电劈开乌云,跟着一声巨雷炸开,吓得二妮抱着头,扎进马青怀里。马青抱住她,说,不怕。又一道闪电撕开乌云,响雷随之而来。二妮紧紧抱着马青,头搭在马青肩上,胸脯胋在马青身上,马青感觉到她的心跳,全身颤抖。她几乎一步也走不动了。马青抱起她,走了几步,走不动了,只好蹲下,让她上半身躺在腿上,让自己的上半身遮住她的脸,任凭如注的大雨打在身上。
舅舅找来了,马青与舅舅二人,轮流着把二妮背了回去、
43,启普发生器·作呕的爱情
从吕家屯回来,马青把在二妮姥姥家受到的款待,吃过的鸡鹅鱼肉,一样一样向媳妇作了汇报,但是有一样一字未提,就是遇到雷雨二妮吓昏倒在自己身上。马青了解媳妇的脾气,她不许任何女人招惹丈夫,如果有此类事情发生,她会不问孰是孰非,不辩青红皂白,找上门去,将对方大骂一顿。她对保卫自己的家庭,特别用心用力。二妮被响雷吓昏,被马青和舅舅背回家,舅舅背,她不管;马青不能背,对女人如此献殷勤,如此亲密接触,绝对不允许!
没过多久,二妮突然给马青打电话,邀他去看电影,被马青婉言拒绝。
马青知道自己是个没有任何优势,没有任何吸引力的男人,再加上媳妇的看管,他想招惹女人,那是一点门也没有。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告别了青春,不会再像小狗小猫那样,见到异性就冲动。他不断地告戒自己:激动是魔鬼,克制再克制!有一阵子,在杂志上看到弘一大法师出家前写给老婆的离婚信,也曾想躲进深山古庙,把自己囚起来,治一治自己的劣根;可这也仅仅是想一想而已,他哪有那么大的悟性和境界!
一天,他碰见去姥姥家吃苞米的两个师姐,就把二人请到自己办公室,说,两位师姐,吕家屯姥姥家的苞米,好吃吗?二位师姐说,好吃呀。马青说,行,记性挺好!二位师姐说,马干部,你啥意思呀?马青又说,姥姥家的大鹅,吃了吗?二位师姐说,吃啦!马青说,小鸡儿吃了吗?二位师姐说,吃啦!马青说,鱼吃了吗?二位师姐说,吃啦!马青说,这就对了,吃过的东西记住了,姥姥托付的事,办了吗?二位师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你说给二妮介绍对象的事吧?我们还真上心了,就是一时没合适的。马青说,得抓紧呀,二妮眼瞅三十了,咱们得把这件事,当自己的事办!二位师姐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呀!再说二妮那条件,也不好找!马青说,正因为不好找,咱们大家才要帮忙!二位师姐说,马干部,你别光督促我们,你呢?你找过没有呀?马青说,我当然也在努力的找呀!二位师姐说,有合适的吗?马青说,暂时没有。两个师姐笑了,说,闹了归七,你也没找到呀!马青说,严肃点!二位师姐咱们都要努力呀!
半月之后,师姐中一个叫徐素娟的,跑来找马青,反映一个重要情况,说,马干部,二妮搬到厂里来住了,你知道吗?马青说,不知道呀,她搬来几天了?徐素娟说,两天了。马青说,为啥来厂里住?徐素娟说,邻居给她介绍个对象,她不喜欢,跟妈妈赌气,就搬厂里来了。马青说,嗬,脾气真不小呀!徐素娟说,她呀,小主意才正呢!马青说,在厂里住,这不更惹他妈生气吗?徐素娟说,就是的呀!马青说,这可不行,明天咱俩去劝劝她,让她回家。徐素娟说,好!
当天下班后,马青回家吃完饭,又回到厂里。他跟别人借来一个日本砖式录音机,丢在办公室里,他不放心,来取它。日本砖式录音机,只有一块红砖大,小巧精致,能录音,能放磁带。马青看到它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放下心,把它拿起来,抚摸一番,按了一个键,歌声立刻响起来,是一个女中音,马青已经听了许多遍,有些百听不厌的意思。此时国门刚打开,港台歌曲涌进来,国人觉得新鲜。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马青正欣赏着,门攸地推开,二妮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马青说,怎么是你?二妮一步迈进来,说,徐姐告诉我,你要找我谈谈,我来了,谈谈吧。马青说,咦,没想到,你状态这么好,我还以为你,这两天抹眼泪呢!二妮说,凭啥抹泪?我才不抹呢!马青说,你呀,快回家吧,别让妈妈生气啦。二妮说,我才不回去呢!永远不回去!马青说,你看你看,你不是说没人要你吗?现在有人要你,你应该高兴呀!二妮说,马师傅你不了解情况,给我介绍的都是啥人呀,身体都有点毛病,就说我刚见过的这个,当兵刚转业回来,少了半只胳膊,我咋就不配找个健全的人呀!马青不吱声。二妮说,我不喜欢的人,不会嫁他!马青说,你这么挑剔,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二妮说,宁肯打光棍,我也不想委屈了自己。马青不吱声。二妮看见桌上的录音机,说,我也有这么一个小玩意儿。马青说,我这个是跟朋友借的。
二妮看到桌上有一组玻璃瓶,叫道:我知道这是什么,启普发生器!马青说,你说对了,这是化学老师上课用的实验器材。二妮走到桌前,把启普发生器移过来,拧一下玻璃栓,上面玻璃瓶里的硫酸,就流下来,流到下面玻璃瓶的锌块上,产生一股气体,顺着玻璃管,从管口溢出。二妮说,马师傅,我考考你,新产生的这种气体叫什么。马青故意说,不知道。二妮说,是氢气,氢气会燃烧。马青说,我不信。二妮说,有火柴吗,现在就证明给你看!马青从兜里掏出火柴盒,扔给她。二妮划着火柴,凑近玻璃管口冒出的气体,果然燃烧起来,火焰绿荧荧的,如蚕豆大,。马青拍手说,着了着了,实验成功!二妮转身去把电灯闭了,室内顿时一片黑暗,只有豆大的荧火,熠熠耀眼。二妮拍手叫道:好看,好看!忽然站到地中间,双手举过头顶,叭叭拍了两声,接着手舞足蹈,又扭脖子又转圈,嘴里唱着“新疆是个好地方”。马青一下清醒过来,忙去开了电灯,说,这是工厂,哪能随便关灯!二妮也吓得吐一下舌头。
马青说,二妮,坐下,今天我可不可以提个问题,你不愿回答就摇摇头。二妮说,你问吧。马青说,你脸上伤,是怎么烧的?二妮坐在桌子另一端,从马青这边看过去,启普发生器挡住她大半个脸,那豆大的荧火,就在她露出的半个脸前,时强时弱的燃烧着。二妮说,我68年下乡,在兵团二师十五团六连,77年,我27岁,下乡整十年。就是这一年,十一月三号,连队接到团部命令,上山打荒火,我被山火烧伤。马青说,漫山遍野的大火,一定很吓人吧?二妮说,当然吓人;还没接近山火,就闻到呛人的烟味,空气开始烤脸;赶到火场,那才叫惊心魂魄,浓烟滚滚,黑烟下面是熊熊火焰;我们拿着铁锹、扫帚、鎌刀、镐把,真不是山火的对手;我们追着山火,它扑过来,我们就撤,它撤,我们就上;连着打了几天几夜,人困马乏,十一月三号这天,我们追着山火打,突然风向改变,火头扑过来,我被战友撞倒,倒在一根烧焦的树干上,半边脸就这么给烧伤了;团部定为工伤,送我到北京上海治疗,做过两次整容手术,最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马青说,你在兵团呆了十多年,没交过男朋友?二妮看了马青一眼,说,交过。马青说,关系处到什么程度?二妮轻轻笑一下,说,已经准备结婚了。马青有些意外,说,准备结婚?二妮说,他是北京知青,我跟他谈了三年恋爱,跟他去过三次北京。最后一次是他妈妈病了,回去看他妈妈,我在医院陪他妈妈住了十二天,妈妈出院后,我们决定春节回来结婚,但没料到,十一月三号,我就出事了。二妮平静的讲着这些,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马青问,烧伤之后呢?二妮说,烧伤后,他来看过我两次,再后来,他就不来了,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他了。马青说,就这么结束了?二妮平静地说,我能理解他:一个男人,娶一个丑女人做媳妇,怎么行呢!我理解他。马青不吱声。两人沉默。马青说,那么,那么爱情呢,你们之间难倒没有爱情?二妮说,我们当然是因为爱情走到一起的;我为失去他,曾经想过自杀,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马青不吱声。二妮说,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一场背叛的爱情,令人作呕吧?你是不是笑话我?二妮突然停止讲述。马青注意到,她脸颊上滚下两颗泪珠,突然,她轻轻地啜泣起来,继而放声大哭。马青立刻感觉到,这场爱情,在她心上划下一道深深地伤痕。
二妮哭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抹去眼泪,轻轻地笑一下,说,马师傅,让您见笑了。马青忙说,没有没有。马青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再谈下去,就转谈其他,说,你说你6岁开始学琴,你家有人会拉手风琴吗?二妮笑笑,说,马师傅,你不了解我。马青说,是啊,不了解。二妮说,我家曾经开过一个大油坊,现在我家住的那条街,就是用我家油坊命名的,现在只改了一个字,叫“大有坊街”,我从小接触过许多乐器,我爷爷是个资本家。马青说,嚯,原来你是个资本家小姐!二妮说,我家有过上百个工人,光家里的佣人,就二三十个。马青说,如果在万恶的旧社会,我一定在你家打工,求碗饭吃。二妮笑道,也可能是我家佣人,给我家扫地挑水。马青说,有可能给你爷爷当马夫……二妮说,天天赶着马车送他孙女去上学。说到此,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二妮说,我家门前有块地,有十垧大,种过豆子、小麦,后来改为苗圃,现在还是苗圃,归农业社管;爷爷在世时,东北王张作霖来哈尔滨,爷爷接待过他,张作霖还在我家苗圃里,种下一棵野梨树,这棵野梨树,现在还在。马青说,二妮,越说你家越神啦!二妮说,这不是我编的,是事实,你去查查史料,肯定有记载。又说,哪天,我带你去看看那棵老梨树,它还在呐。
马青忽然想起她搬到厂里住的事,就说,你搬到厂里住了?二妮说,咦,我才来住两天,你是怎么知道的?马青说,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道吗。二妮说,谁告诉你的?马青说,你师姐,为了你的事,你师姐专们来我这跑一趟。二妮笑一下说,大惊小怪!马青说,别笑,你马上回家!二妮撅嘴说,不回去!马青故作生气状,说,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份了?二妮立刻表现出委屈,说,你们不了解情况,多气人呀,我妈让同事给我介绍个对象,一个工人,快四十岁的光棍,非要求我跟他见一面,我躲出来了。马青觉得这个对象是有点不妥,立刻对二妮产生几分同情。马青说,不想见就不见,可是从家跑出来,多让妈妈惦记呀,还是回去吧!二妮固执地说,不回!
第二天,马青主动把师姐徐素娟找来,向她说明二妮不回家的原因。徐素娟说,这孩子也太可怜了。马青说,今天下班,无论如何,你把她送回家去!徐素娟说,要是她不听我话呢?马青想想,说,你就说是我的意思,一定要回去!徐素娟说,这话好使吗?马青笑了,说,试试;她要是不听,你就再找个姐妹,把她押回去。
翌日,徐素娟一上班就给马青打电话,说马主任,你的话真好使呀,昨天送她回家,她不回,我说这是你的意思,你猜怎么着?马青说,怎么着了?徐素娟说,她乘乘地跟我回家了!马青得意起来,说,没想到,我的话还真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