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刘书记刨根究底
刘铧这些年变化很大。他从中专学校毕业,来到工厂时,长了一脸疙瘩;娶了媳妇后,疙瘩没了,面皮变得白净;写了一份入党申谢书,贴在墙上,受到翟书记注意,入了党,提了干,先在宣传科当干事,后来提为副科长、科长;两年前翟书记退休,退前向局党委推荐,让刘铧接替他的位置,局党委同意了他的推荐,刘铧擢升为厂党委书记。
刘铧当了工厂一把手,当然没忘同班老同学,把马青提升为教育科科长。教育科原本没设科长,只有马青一个干事,马青升科长后,给他配了个干事,教育科本来事不多,不多的事差不多都由干事做了,马青几乎成为甩手掌柜。
马青每天来到办公室,做的第一件事,是翻报纸杂志。他给自己定了七八份报纸和杂志,除了《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光明日报》、还有几种文学期刋,当然都是公款订阅。每天浏览这些报刋,几乎要用去一上午时间;如果遇到长文章,需要细读,一上午就不够用了,得拖到下午接着读。马青是个嗜读如命的家伙,不读完当天报纸,不看完当月期刋,誓不罢休,所以天下大事,天文地理,历史故事,名人传奇,知道得不少。他的桌上永远堆着报纸杂志,干事小吴不敢乱动,因为不知道哪一份马科长没看完,动了马科长找不到,不高兴。
这天马科长正津津有味的读报纸,刘铧进来了。马青急忙起身,请刘铧坐。虽然两个老同学的情谊历久弥深,但自从刘铧当了书记,马青对刘铧就增加了一分敬畏。马青说,书记,有啥指示?刘铧说,挺长时间没跟你唠唠了,过来看看你。干事小吴很乖,马上躲了出去。刘铧坐下,卷一棵烟,吸一口,说,儿子几岁了?马青说,7岁,来年上学。刘铧说,丫头上几年级了?马青说,小学5年级。刘铧说,这些年,可把嫂子累坏了!马青说,嗯啦!
刘铧把烟掐灭,说,你是怎么认识鲁二妮的?马青心一跳,说,我就怕你问这个,你还是问了。刘铧说,心里没鬼,不怕问。马青说,我心里是没鬼,只怕问的人怀疑我心里有鬼!刘铧说,别想胡弄过去,交待吧。马青看着刘铧,如实交待说,半年前,我在厂里听到有人拉手风琴,就走过去,原来是新来的返城知青,跟她在一起的师姐告诉我,她叫鲁二妮。刘铧说,就这么认识了?马青说,就这么认识了;她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不是因为手风琴拉得好,是因为她脸上有一大块伤疤,毁了容;一个女孩儿,毁了容,这是很残酷的。
刘铧说,是很残酷;我听说那是她在兵团,被山火烧的。马青说,自从第一眼看见她脸上的伤疤,我就想,将来她怎么找对象?怎么生活呀!刘铧说,我知道你的毛病,一向同情弱者。马青说,我这个人,就是心软,几乎天天老想着,二妮怎么找对象呀!刘铧说,这事不该由你管,应该由她家里人操心。马青说,可是管不住自己,总这么想。刘铧说,你这么想,没什么不对;可是有人会想,马青是不是见小姑娘有伤,想趁火打劫,占小姑娘便宜?马青腾地站起来,叫道,谁这么缺德?我只是出于一种同情!刘铧说,你坐下;我了解你,你慈悲心肠!马青说,讽刺我吧?刘铧说,不是讽刺,但也不是表扬!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最后我给你留下三句话:第一,你要积极靠近组织,争取早日入党;第二,要帮嫂子多干活,多照顾家庭,不要惹出事来;第三,今后不要再跟鲁二妮接触,人家小姑娘脸上有疤,你别总往她跟前嘚瑟!马青握住刘铧手说,老同学,你放心,我记住你的话了!
说完刘铧走到门口伸手推门,门却被从外面拉开,外面站着个人,是二妮。马青让自己镇定下来,问:你找谁?二妮说,找你!马青说,有事?二妮说,有事。马青看一眼刘铧,有些为难地对二妮说,有事进来说。刘铧不满地瞟了马青一眼,说,你们谈吧,我走了!马青看出刘铧尖锐的目光中,充满不满和不信任,忙说,书记,这位就是鲁二妮;二妮,你要找我谈的事,不怕书记听吧?二妮迟疑一下,果断地说,不怕!马青说,刘书记,坐下一块听听!刘铧笑一下,说,那就听听!
马青刘铧在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下,二妮站着说,马科长,是这么回事……刘铧拦住她,说,坐下说,坐下说!还亲自搬过一把椅子,让二妮坐。二妮坐下,说,是这么回事……
原来,有人给她介绍一个对象,是介绍人的亲属,一个汽车修理工,28岁,就是个头矮点,一米五高。二妮不想去相亲,为了不让妈妈伤心,也为了给介绍人一个面子,她去了。
二妮说,汽车修理工个头矮,不是问题,他是个半文盲,跟本配不上我,别看我条件差,也不能把自己贱卖了。马科长说,没相中,再接着找嘛。二妮说,马科长,我来找您,就是想告诉您这件事;往后您不必为我的事操心了,我不想嫁人了。马青说,不嫁人,那可不行,你妈盼着你嫁出去,也是为你好!二妮说,我妈太可怜了,但我也只能让她失望了。刘铧说,小鲁,还是找一个吧,别让妈妈太伤心。二妮说,谢谢书记关心我。
二妮两个眼角,溢出两颗泪珠,她用手背抹去,浅浅一笑,说,书记,马科长,我走啦!
她走了。
刘铧和马青在办公室闷闷地坐了半天,两人一声不吱。
45, 断交
徐素娟这天从车间抽空跑到教育科,小声告诉马青,她物色个对象,来征求马青意见,看能不能跟二妮讲。马青问,这人什么条件?徐素娟说,是个技术员,29岁……马青说,条件不错呀。徐素娟说,媳妇死了一年……马青说,也可以呀。徐素娟说,有个3岁男孩……马青说,徐姐,还有啥条件,一块说出来,别挤牙膏。徐素娟说,我这不是正在说嘛。马青说,说呀!徐素娟说,说完了;主要条件就这些,你看行不行?
马青有些为难,行与不行他不好表态:刘铧刚跟他谈过话,嘱咐他不要再跟二妮联系。马青说,徐姐,我还真不好表这个态;我要说行,二妮说不行,也是白搭;我要说不行,如果二妮乐意,那不把二妮耽误了?你直接去找二妮,把这些条件都摆出来。让她自己选择。徐素娟说,这个技术员长得白净,爱学习,还爱好文艺,配二妮,二妮不算太吃亏。马青果决地说,那就让他们见见!徐素娟说,见见?马青说,见见!徐素娟说,马科长,还是你跟二妮说吧,你说话好使!马青说,不,你说。徐素娟说,为啥你不说,你怕啥呀?徐素娟这句话真把马青问住了:是啊,他怕啥呢?刘铧嘱咐他不要再跟二妮联系,这话他说不出口呀。马青跷着二郎腿,掂了几下,找到个理由,说,你是介绍人,你熟悉情况,二妮如果再多问我几句,我是一问三不知呀,还是你去吧!徐素娟被说服,走了。
两个小时后,徐素娟从车间打来电话,说二妮同意见见这个技术员。马青舒了一口气,但也是仅仅舒了一口气,不知道见面之后,二妮会是个什么态度。
好消息不断传来。二妮那边的进展,都是二妮妈妈透露给徐素娟的:“两人处上啦!”“两人压马路啦!”“两人看电影啦!”一切是那么顺利,一切在凯歌中进行,离秋天收获,不远了。
两周之后,是个星期六,马青在办公室看报纸,门开了,抬头一看,是二妮。二妮笑嘻嘻地进来,走到马青身边,说,马科长,挺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想没想我呀?马青模梭两可地应一句,你说呢?二妮撒娇地说,你不关心我了。马青说,我一直在关心你呀,我知道你已经跟那个技术员进入看电影阶段了。二妮吓一跳,惊呼,你听谁说的?马青说,我听你徐姐说的。二妮说,她听谁说的?马青说,不知道,你问她去吧。二妮说,这可不行!这是我的头等军事机密,她是从哪窃取的?马青说,我不知道。二妮恍然大悟道,你们一直在监视我!是不是?一直在监视我!马青说,别瞎琢磨,我们没那个工夫,也没那个本事。二妮说,这倒奇了怪了。马青说,来干啥,有事说事。二妮说,有事,我和那个技术员,请你和徐姐去喝酒,订在明天华梅酒店。马青说,为啥喝酒?二妮说,表示谢意。马青说,这我得给你纠正一下,那个技术员是徐姐给你介绍的,这里没我一点事,要请,你请徐姐,我无功不受禄。二妮说,咋跟你没关系?徐姐说了,技术员首先通过了你的初审,明天一定去!
马青知道,参加二妮这种公开、大型活动,更不符合刘铧的嘱咐。所以必须拒绝。就说,明天我没时间,去不了。二妮说,把你的事推一推,明天一定去,我已经通知徐姐了。马青说,我的事重要,不能推。二妮想想,说,那咱们把吃饭的日子改下周吧。马青说,下周也不行。二妮说,为什么?马青说不为什么,是不想吃这顿饭。二妮说,你别心痛钱,吃一顿饭的钱,我还是付得起的。马青说,你别啰嗦了,我不去!二妮说,我忘说了,也请嫂子去。马青说,那也不去,二妮说,不去,总该有个理由吧?马青说,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去。二妮十分意外,说,你是不是烦我了?
马青想尽快结束谈话,就说,是有点烦。二妮说,不想管我的事了?马青说,嗯啦。二妮说,你想跟我断交?马青说,嗯啦。二妮睁圆眼睛,大声问,你想跟我断交?马青咬着牙说,嗯啦!
好吧,断交!二妮含泪喊出这句话,冲出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下静下来,马青感到空落落的,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那个令他牵挂的返城知青、丑人鲁二妮,难道从此就消失了?也许消失了更好,这是刘铧需要的不接触状态。
两周后,徐素娟送来坏消息。
二妮与技术员一直进行得很顺利,谈婚论嫁嘛,只要开头双方没挑剔,列车就算驶入正轨,速度也就加快。电影也看了,马路也压了,两人馆子也下了,最后这次从饭馆出来,二妮提出要到技术家见见他的小儿子。技术员很高兴,说,应该看看我的小儿子了,特别乖,特别聪明。说看就看,到了技术员家,技术员把儿子从奶奶那边抱过来,二妮伸手去抱孩子,谁也没想到,小孩居然恐怖得哇地一声哭了。二妮初时有些惊慌,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她把孩子抱起后,想哄哄他,不料越哄小孩越哭越挣扎,二妮猛地想到是自己脸上伤疤吓着了他。慌得马上放下孩子,跑出技术员家。技术员撵出来,她边跑边说,拉倒啦,到此结束啦!
马青听到这个结局,心里又惋惜又难受。
半年后,白雪皑皑,已是冬季。这天马青穿过工厂大院,看见前面走着一个女工,从走路的姿态上,他一眼认出是二妮。自从跟二妮断交以后,他一直暗中与徐姐保持联系,关注二妮的情况,师姐徐素娟也搞不明白,二妮为啥对马青一副苦大仇深、恨之入骨的样子。去问马青,马青只作了一句解释:我把她得罪了。至于得罪的具体内家,马青不说,徐素娟也不便过问。这次路遇,马青很想跟二妮打个招呼,虽然断交,成为陌生人,但打个招呼,也是表示友好,还有道歉之意,没必要让小姑娘陷在一种仇恨当中。于是快走几步,追上二妮,与她并肩而行。二妮扭头看是马青,一惊,步子加快,与马青拉开距离。马青重新撵上,说,二妮,你好!二妮看也不看他,说,你谁呀,认识我吗?马青说,二妮,别这么说话。二妮扬头望着天说,我不认识你!马青说,我听你师姐徐素娟说,那个技术员还在找你,他说把孩子交给奶奶抚养,等孩子长大懂事,再接回来。二妮仍然望着天说,我的事不用你管!马青说,我看这个主意可以接受。二妮说,你能接受你接受,跟我有啥关系?马青说,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二妮扭过头,高傲地瞪他一眼,跑了。
马青在路旁长凳上坐下,凳上落了一层雪,他没看见,脑子里乱哄哄的,很疼。他没料到二妮对他如此深仇大恨,进而想到断交之举对二妮的打击又是何等之深。
冬天过去了,春暖花开,眨眼之间,五一节快到到了。一车间彭师傅的侄子要结婚,他来找马青,请马青组织个小乐队,婚礼上用。彭师傅还说,那个拉手风琴的鲁二妮,你把她也请来,她拉得好,给咱家增添点热闹!马青说,不能请。彭师傅问,为什么?马青说,鲁二妮的情况,我比较了解,她脸上有伤,不愿意参加这个抛头露面的活动。彭师傅说,那就算了。
五一节前有那么三四天,马青把一个拉板胡的(高音),一个拉二胡的(中音),一个弹中阮一个弹大阮的(中音和低音),弹洋琴的(中音),弹大提琴的(低音。此人不会拉,只会弹,嘭嘭嘭地打节奏)加上马青的笛子(高音),凑到一块,在礼堂舞台上进行了合练。每次合练结束,大家都到食堂喝一顿酒,马青就在酒桌上边吃边说废话,谁也拦不住。
婚礼这天,小乐队在新郎家门口摆好阵式,嗡嗡一阵乱响,这是对弦。马青举起笛子,问大家弦对好没有,准备演奏。话刚说完,那只举着的笛子停在头顶没落下来,嘴巴张得大大的,整个泥塑。原来,他看见鲁二妮背着手风琴跑过来。二妮到了跟前,直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说着打开琴箱,拿出手风琴,笑着对马青说,给我找个凳子呀!有人送来凳子。马青抽身去了院里,寻到老彭,问,二妮怎么来了?老彭笑着说,是我请她来的。开始她不肯来,跟你说得一样,不愿在公开场合露面。马青说,怎么又来了?老彭说,还是你面子大呀,后来听我说乐队由马科长组织,马科长也来吹笛子,她就应答来了。马青感到不解,他想,她怎么来了,她一直恨我呀?
这天演奏,二妮很兴奋,朝马青投来的目光,既明亮又温暖,虽然没工夫跟马青说上几句话,但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对马青百般温柔。马青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小乐队在新郎家门口演奏一通,坐汽车到新娘家门口演奏一通,然后到婚礼和婚宴上演奏一顿,队员们都累够呛。马青把嘴唇吹肿了,又不断照顾二妮,说把琴摘下来,歇歇。二妮两眼含情默默,反倒嘱咐马青吹笛子少用力。马青说,劲用小了,笛子吹不响呀。二妮就笑,说,也是。二妮一笑,被遮在纱巾里的半个脸,隐隐看得见伤疤胀得紫红。
婚宴结束,论到乐队吃饭,大家都饿了,抢着喝酒吃菜,主人过来道谢,每人给了一百元酬金。二妮偷偷把百元票子塞给马青,马青不要,二妮不断给马青倒酒,自己也喝了不少,她一定不胜酒力,马青不让她多喝,最后她还是喝醉了。
马青和彭师傅把二妮送回家,自己也回了家,酒劲还在作怪,他一头扎在炕上,睡了小半个下午加一夜,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
46,佛说,人没有神性
五一节放一天假,第二天上午10点,马青接到二妮电话,邀他去看电影。马青说,你别胡闹!二妮说,电影票已经买到手,是下午1点半的,你提前十分钟到文化宫来,我在门口等你。马青说,我不去!这句话没等说完,那边把电话撂了。
马青考虑半天,还是去了文化宫,他需要当面作一下工作,要求她不要这么任性;他发现二妮突然变了,怕她再做出更加不理智的事来。马青在文化宫门前做贼似的四处瞧瞧,害怕遇上熟人。二妮从身后钻出来,抓住马青一只手,进了剧场。二人找到座位,坐下。马青警惕地观察一番剧场观众,然后严厉地问,不是断交了吗,怎么又来找我?二妮愉快地说,晚上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你,闭上眼睛就是你,实在忍不住了,只好选择向你投降!说到这里,双手举过头顶作投降状。马青说,严肃些!二妮嘻嘻笑,挑衅地说,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其实是我着魔了。马青听她这么说,心想,这小姑娘是不是不正常?剧场灯灭,放映开始,音乐响起来。二妮温柔地把头靠在马青肩上,左胳膊挽住马青右胳膊,像一根藤缠在树上。二妮一声不响,呼吸均匀。马青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想,这个小姑娘一定疯了!
电影结束后,马青建议二妮去看医生。二妮说,妈妈带我看过医生了,医生说我没病呀。马青说,让神经科医生检查一下。二妮乖乖地服从,说,行,我去!
几天后,二妮把一份诊断书交给马青,诊断书上清清楚楚写着:神经正常。
接下来,马青应二妮之邀,陪她到太阳岛划了船,看了话剧,陪她到曾经是她爷爷的家产——现在的苗圃转了转,那是一片好大的园林,种了不同品种的树苗,四周被高大的树环绕。马青的初心,是暂时做一些迁就,哄她高兴,最终让她达到接受技术员的目的。
但马青这个凡夫俗子,总在河边转,小心要湿鞋了。
八月一个周日,马青和二妮分别骑自行车来到苗圃,钻进一个僻静的树丛。马青带来一瓶葡萄酒,两块月饼,二妮带来两个苹果,一盒巧克力。这种会面形式叫什么?性质当然属于“幽会”——背着人在隐秘的场所会面怎能不叫幽会?但马青说,这是应邀来陪二妮“过周日”。
这天一早就阴天,二妮作了准备,带了一件雨衣。周日过得二妮很开心,地上铺了一条毛巾,上面摆着二人带来的东西,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吃苹果巧克力,月饼你一块我一块,放在各人面前,就等着吃了。突然下起雨,二妮打开雨衣,撑起来举在头上,与马青挤在一起躲在雨衣下面。雨一直不停,二妮也咯咯地笑个不停。突然雨大了,雨水在雨衣上面积成水流,冲下来,浇到二人身上,二妮惊呼:我们的房子漏啦!雨越下越大,一小时后才停。这次过周日,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结局有点让人扫兴,苗圃里一片泥泞,走出来鞋和裤腿都湿了。
葡萄酒也好,苹果也好,巧克力也罢,跟它们都没关系,主要是潘多拉盒子打开,所有的魔鬼都跑了出来。
下一个星期日到了,当然也要过周日,这几乎成为一个无须提醒的共识。马青每次出来,都说到工厂值班,这个理由堂堂正正,齐桂芳从不怀疑。这次过周日,依然有葡萄酒月饼苹果巧克力,因为中秋节快到了。在树从下面,有蒿草遮挡,二妮躺在马青腿上,眼睛灼灼闪亮地说,亲亲我……马青就低下头,亲她眼睛。二妮抓住马青手,把它塞进自己怀里,马青的心脏就砰砰地狂跳,他的手被二妮按在一只坚硬的乳房上。二妮闭着眼睛,轻声说,还有这只呢……马青又摸另一只。二妮说,只许摸上身,不许摸下身……马青的手指,就在二妮胸脯上,轻轻地游动着。
二妮对马青从来不提齐桂芳,好像她不存在。
进入冬季,苗圃里树叶掉光,白雪覆盖,一片荒芜。去哪里过周日呢?消停了几天,终于有了新去处。马青带二妮去爬玉泉山。
二人乘坐的是一列通勤火车,火车早上六点半从哈尔滨站出发,沿途停几个小站,负责拉通勤的职工,玉泉是终点站。二人下了车,朝左则的山头走去。玉泉站没有围栏,乘客们不走检票口,下车后四散而去。山头不远,就在眼前。山上覆盖着积雪,小清雪不停地下着,四野一片寂静,二人上山时一路踩出一长溜足迹。二妮登上山头,转身招呼马青,马青爬上来,却不见了二妮,正在诧异;二妮从一棵树后站出来,马青去捉她,她又跑。两人在林子里追来追去,二妮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被马青捉住,二妮倒在雪地上,顺势把马青拉倒。仰望天空,头顶小清雪,纷纷落在脸上,犹如针刺。二人无声地躺了一会儿,二妮爬起来,吱吱地在雪地上乱走一阵,回来又躺下。马青起来,看见雪地上写着几个字:马青我爱你。
从玉泉爬山回来,刘铧来到教育科,马青吓一大跳,心想,坏了,爬山的事被书记逮住了。脸顿时红了。刘铧拿出一个锦缎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画轴,说,一个朋友送我一副字,我掛着不合适,给你吧。马青打开画轴,上面用楷书写道:佛说,人没有神性,只有欲望。
刘铧说,这句话,放在你身上比较合适。马青说,放你身上呢?刘铧说,我?共产党员,是有党性的。马青说,明白了,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刘铧说,别挂在办公室,拿回去,持在家里。马青说,嗯啦!
47,惊魂红布条
玉泉登山回来,有较长一段时间马青与二妮没见面,主要因为天寒地冻,没地方去。后来二妮找到一个好方,自己的闺房。妈妈每天早六点走晚六点归,这中间有相当长的空间。
马青有时上午来闺房,有时下午来,两人到了一起,总有唠不完的嗑:音乐呀,看过的电影呀,读过的书呀,喜欢的诗呀什么的;有时还放录音,唱歌,你唱一个,我唱一个,有时也合唱;马青非常喜欢听二妮拉手风琴,她就温柔地拉轻轻地唱,马青一边听一边想,小齐怎么就不会呢?两人还唠过去的事,唠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马青也想听听她在生产兵团的经历,又怕勾起她痛苦的回忆,所以一直不敢问。这一天二人合唱了《山楂树》,二妮心情特别愉快,就讲了生产兵团文艺宣传队发生的小故事。
二妮说,我们团有一支队伍在山里修战备路,团部派文艺宣传队去慰问,我们坐着解放牌大汽车去了。修路的兵团战友都是男生,在山沟里修了一个多月的路,没见过山外一个人;当时正是午休,天热,他们都在河里洗澡,远远看见我们的车来了,都高兴地跑上岸来迎接。车上几个女宣传队员,看见跑上岸的战友都裸着全身,吓得都蹲下,藏在车厢板后面;车上的男队员朝他们喊:回去!车上有女生!回去!车上有女生!跑来的人听不见,仍然迎着汽车跑。我想,这些光腚汉子,跑到跟前我们怎么下车呀?我猛地从车里站起来,摘下军帽,举着辮子冲下面喊:我是女生!我是女生!跑过来的战友们,看见了我,一下愣住,嗷地一声,又转身往回跑,我就看见一片白花花的屁股;至今我一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一片白花花的屁股。马青听了笑得差点岔了气。
二妮说,你别乐;还有一次,也有意思;咱们国家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成功,宣传队到连队演出庆祝,我们谁也不知道人造卫星什么样子,怎么庆祝这颗伟大的卫星呢,大家苦思冥想,终于有了主意;当演到卫星成功上天时,就把会场的灯全关掉,一个队员举着腊木杆,杆上绑一个蒙着红布的手电筒,在会场绕来绕去,你别说,效果特别好,全场都沸腾起来,冲着手电筒鼓掌。马青说,你们太有才啦。
马青的生活节奏,由于严冬的到来而恢复了老样子:上午在办公室看报纸杂志,喝茶抽烟。保卫科孙科长,团委小凤,武装部老杜,爱过来找他唠嗑,听他白话。过去马青白话,无拘无束,还能添技加叶,自由发挥;赶到近些日子,说着说着,往往就走神了,小凤就提醒他:你想啥呢,咋不说啦?马青想啥呢?想二妮呢。一周前,他跟二妮在闺房有过一番云雨,之后脑子里尽想着这件事;有些恐惧,也有些美滋滋的,更有些摆脱不掉地忐忑。
马青下午的节奏变化就大了,有时坐在办公室,哪也不去,喝茶抽烟,报纸也不想看,仰着头,看天棚。有时就找不到他。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媳妇齐桂芳也不知道。就马青自己知道。去哪儿了?二妮的闺房。
这天来到二妮闺房,二人没说上几句话,就开始云雨。云雨结束,马青口渴,必定要唱一杯温水,二妮一边递给他温水,一边说,应该来历假了,咋没来呀!马青说,没事,不会出事,我采取了措施!马青心里清楚:第一次云雨时,没有准备,他把精液排到体外,以后几次,戴上套套,就更安全了。二妮说,都过去三四天了,还不来,别怀上呀!马青说,不能!不能!二妮说,不能就好!马青心虚起来,想,万一怀上呢?脸就吓白了,说,咱们还是谨慎些好,这样吧,你再观察几天,这几天我就不来了,如果是怀孕,你给我个信号。二妮说,怎么给信号?马青想想说,在你自行车后座上,拴个布条。二妮笑道,哟,还像个地下工作者呢。
一天, 两天,过去了,二妮放在车棚里的自行车,后座上什么也没
有,马青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
第三天过去了,仍然无事。
第四天……自行车后座上拴着一个红布条,一阵风吹过,那红布条飘起来,像一条彩带。马青看到它,如五雷轰顶,天翻地转,他呀,大祸临头啦。
像一条彩带。马青看到它,如五雷轰顶,天翻地转,他呀,大祸临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