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

去年秋天，离钟老爷子去逝的时间不到一年，钟老太太也随老伴去了她口中常说的“那边”。老太太刚过八十岁，听到她的死讯时，我着实很吃惊。前半年看到她时，精神还特别好，又能说又能笑的，那样子像是要活过百岁似的，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走得这么快，又这么急。

老太太是一位大龄烟民，也是我商店的常客，所以我和她算是很熟的熟人。平时她来商店多是为了买包烟，偶尔也买一袋盐巴，买一瓶酱油等等的小杂货，或买两瓶绿茶饮料，给她和瘫痪在床的老伴儿一人一瓶。

老人家是四川人，早年来新疆的，个子不高，微胖，背稍微有点驼，一顶灰色的手工毛线帽子捂住了她半头的头发，这顶帽子似乎一年四季也没有摘下来过，只能看到她露在帽沿外面的头发一多半是白的。老太太腿脚很好，我门口的五个台阶她一上一下都利利索索，精气神十足，和她七八十的年龄实在不相称。她说话时总爱笑，笑起来满脸的皱纹里都溢出阳光，从她甜美的笑容里似乎看到她年轻时的影子，那定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

老太太常年吸一种烟——软红河，五块五一包，每天一包。她买了烟后，如果有空闲时间就坐在我商店里的凳子上，抽出一根烟来点上，吸一口进去，再慢慢地吐出，烟雾缭缭绕绕，弥散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透过烟雾，看得见她很是享受的表情。她很喜欢和人拉家常，和我唠一唠她的家事，说得最多的还是她常年卧病在床的老伴。她说她是家属，没有退休工资，家里老伴是工人，一月可以拿到两千来块钱，够他们老两口花了，老头子已有十一个年头不能下床了，洗洗漱漱，吃喝拉撒都是她一个人在照管。

 我感觉老太太真不容易，也真了不起，就一直夸奖她善良，贤惠又能干。她说，伺候自家老伴，没啥，应该的，好在自个儿身体还好。我问起她的孩子们管不管他俩，她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没事，不用他们管，两个女儿都忙，儿子又不在身边，自个儿身体又好，老伴儿退体工资由她支配，照顾老头没有一点问题，又不想麻烦孩子们，只要孩子们好好的，不给他们老两口添麻烦就很高兴了。

从钟老太太口中得知，她家老头子喜欢打个牌，男人家嘛当然也吸烟，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啫好，不过，自打老头有了病，就再也没有吸烟，戒了，她呢，也是喜欢抽个烟。娃们都说她年纪大了，该戒了，但她不想戒。她说吸了一辈子了，一天不吸都难受的慌，心里空落落的，跟猫抓一样……老太太常有一句口头禅是：不就5块5毛钱嘛，少吃点零食就都有了！

我的商店就在钟老太所住小区的门口，她住在3号楼里，要上我商店来也就那么一小截路，我几乎每天能见着她，最少也是一天来一趟，一天买一包红河香烟。有时坐着和我谝一会儿，有时说要照看老头子，买完烟就马上走了，自我开商店以来，这种情形持续了好多年。

自钟老头去逝后，我忽然发现老太太有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心里像掉了什么东西似的空落落的，常常不自觉地抬头向门外的台阶瞅一眼，似乎看到她又从那几节台阶上利利索索地走了下来。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都快要把她忘记的了，老太太却突然来了。她穿戴整齐，从头到脚都是新置的衣服饰，连那一顶长年捂住头发的灰色帽子也换成了新的，人看上去明显比以前干净了许多。只是脸上没有了笑模样，也没了原来的精神气，眼神黯淡了许多，带着淡淡的忧愁。看着站在面前的钟老太太，她此时的模样，倒让我想起一个词来——耄耋老人。她嗫嚅了半天，然后很不好意思的说她没带钱，问我能不能给她赊一包烟，我有点愕然，一时不知她出了什么状况，这老太太可是从来不赊账的呀！

我很疑惑，但还是伸手拿了一包烟递给她，边说着没事，没事，边指了指凳子，示意她坐会儿再走。

老太太像以前一样，伸手把凳子往脚跟前拉了一下，就坐了下来，随后拿起那包烟很麻利地从上面撕开一个口子，急不可耐地用食指和拇指一掐，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她一手夹起烟，一手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口袋！又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沮丧，再次难为情的说：“丫头，能不能把你的火机给我用一下？”

我连忙拿了个打火机递给她，她把烟放在嘴唇上，大拇子按住火机，“啪”一下打出火来，凑到嘴边把烟点上。随后深吸一口，又慢慢地吐出来，我又在烟雾缭绕中看到了老太太满足而舒服的表情！随后她抬起手，胳膊伸得长长地把打火机向我递来。我连忙摆手，说那打火机我就送给她了，改天她只把烟钱给我就行了！ 老太太说啥都不要打火机，她说拿回去，家里孩子就收去了，不给她用，我感到诧异，问她为什么？她摆摆手，不想说，站起身来走了，我就没再继续追问。

 接下来几天，老太太一天来一次，一连赊了七包烟，第八天的时候，她家二丫头到我店里来了，凶狠狠地对我说：“我妈来赊烟，你不能再赊给她了！这次七包烟钱我全部给你，以后再发现你给她赊烟，我可不愿意你！”我一时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就没有多说啥，嘴里连声说着：“嗯嗯，嗯，好的，好，好，好……”

再后来老太太又有一两月没有露面，等她再次出现在我门口时，已是霜秋，天气见冷。

那一天，天刚刚黑下来，她先是站在门口那几个台阶上向周围望了望，然后一步一步下了台阶，推开门走了进来。掏出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手，递上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急急地说：“丫头，快一点，给我拿一包烟！”我有些迟疑，没有接她的钱，她更急了：“快点呀，丫头，等会儿我家孩子就看见了！”老太太说着又朝门外望了一眼！

 “你家女儿给我讲了不让给你卖烟的，我给你卖了，她还不得找我麻烦。”我说。看着老太太满含希望又焦灼不安的目光，说实话，这事还真让我有点为难。

 她几乎用央求的语气说：“你就给一包吧！我不告诉她们，好不好？”

我绝决地说：“那也不行，她们不让你吸烟是为你好，我给你了，那又把你害了！”

老太太更加着急，她几乎是带着哭腔解释道：“她们想让我戒烟，你说我吸了几十年的烟，一辈子了，戒得了吗？”

我说“孩子们都是为你的身体着想，为你好，还是戒了吧！”

 “哪戒得了啊，孩他爸在的时间，他就不管我吸烟，现在他走了，我是个家属没有钱买烟，她们就不让我吸烟，晚上连觉都睡不着，白天头疼！”老太太拼命给我解释着，极力想说服我给她拿一包烟，但这次我无动于衷，铁了心不给她卖，心想，她家孩子让她戒烟那也是为了她好，我给她卖了烟，或许就是在害她，再说我也没必要去招惹她女儿。

 想到此，我岔开话题问她家的孩子们对她好不好，她说好，什么时候都给她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什么都舍得给她花钱买，就是不让吸烟。她说完，又朝门外望了望，两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再次央求：“你就给我买一包吧，丫头！”，那眼神就像饿了很久的孩子盯着别人手上的一块面包！

我心头突然一阵酸，但还是拒绝了她，加重了语气说：“不行，你家闺女会找我麻烦的，她们都是为了你好！还是戒了吧！要不你再去其他商店看一下！”

 “人家都不卖给我……”，老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怨和无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忍心看老太太可怜的样子，就把目光移开，假装着看外面，还是很坚决地不卖给她这一包烟！

老太太显得很失望，轻轻地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口的那五个台阶，她上去时显然不如以前那么轻松利索，甚至看着很费劲！我突然感觉我像是做了一件不好的事，心有不安，一下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冷血！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老太太了，直到半年后，从其他人嘴里听到她死了！那天有风，是落叶翻飞的深秋，在他老伴去逝的同一年

直至今日，看到烟柜上摆放的红河牌香烟时，总能想起钟老太太来。朝门口望望，似乎她又从那五个台阶上走下来，腿脚利利索索的，很快的推开了门，一边摸着口袋，一边说：“给我拿一包烟”。甚至我看到她就坐在那个凳子上，熟练地从烟盒上撕出一个口来，取一支烟点上。烟雾缭绕在她那一张满足的，舒服的脸上

我时常想，如果当时不让她戒烟，是否她就可以长命百岁，谁知道呢，也许是吧！这问题可能永远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