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路之一

他叫八斗，比我大了六岁，长得白白净净，我和他是门对门的邻居。从小我只能抬高了头才能看到他的脸，那脸上时常挂着暖暖的笑，如春天的阳光一样，让人感觉很舒服。多少年来，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俊俏文雅，也许这样说他未免有点损人，似乎把他说成一个女孩样，但他确实显文不见武，太懦了一点，在村里是大家公认的白面书生，很专业很典型的那一种！

山里的路多弯，免不了下沟上坎的，去山外赶一趟集，早上天不亮走，晚上月出才能回来！但是每逢赶集时，大家还是喜欢成群结队地下山去，毕竟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精彩，在集市上可以看到很多平时闻所未闻的新鲜玩意。

出山最怕的就是碰上雨天，山路很陡，坡湿了脚下会打滑，因此出山时一队人里总有一人会把一把锹掂在手上，如果赶上下雨，力气壮的男人会轮流领头，在路陡的地方，他们把铁锹翻过来在坡上用力捣，一下一下，便有一个个小窝排成一行，后面的人便把脚踩进这一串小窝里往上爬。那种雨天爬坡的事一生经历一次，就不想再有第二次。

八斗二十岁那年，考上了大学，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羡慕嫉妒恨便在整个村子里到处蔓延，好多年来这是我们那个穷山村发生的一件大事，妈妈慢声慢气地叹息着：“唉，人家的那娃就不知怎么生的！”口气里满满地羡慕和和无可奈何。

那一天飘着毛毛雨，全村人都拿了家里象样的食物去送送八斗，他只是去省城上学，那阵势，却好象是给村里出了大力的英雄一样！

那天是他的父亲挑了他的铺盖卷去送的他，因为下着小雨，山路很滑，作为邻居的我爸也跟着去了，说是万一碰上啥事好帮着出点力，母亲叮嘱父亲一定要走大路，不要一时图快去抄近路，父亲答应着就和八斗父子俩上了路！一会就转过山头那个弯，消失在濛濛的烟雨之中。

那一阵子大人们都拿八斗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后来，八斗几乎不再回村里，大家就慢慢不再说起八斗。直到几年后，他大学毕业回了一趟村，又成为村头村尾热议的焦点！

这次回村，八斗的相貌改变了许多，一身干净的深灰色西装，看不到半点折痕，皮鞋亮铮铮地反光，白衬衣的领子板板正正露在西装外面，面容比先前白了好多，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他之前在村里是不戴眼镜的，这次居然大大方方戴了个洋眼镜，浓黑的头发涂得明晃晃的很抢眼光！村里人都在议论他：去外面学坏了，这是穿皮鞋的地方吗？路上土这么多！戴着个眼镜耍给谁看，跟特务一样……大家有事没事都在背后议论他，见到他，面子上不冷不热，都用怪怪地眼神看他。

我则觉得八斗打扮成这样特别好看，要不是当时感觉人家是大学生，和我挨不着边，还有我这人心理定力特强，一准会让我那颗少女的芳心不再安分，为之所动，说不定就我这性格，还会追他呢！

母亲则和我的看法一致，极力夸赞八斗，并鼓励我向八斗看齐，努力考上大学，将来也风光风光，关于学习的事，不用母亲说，我一直都很努力，几年后也考上了大学，但是家穷连大学也上不起，我们村的女娃上不了学的多的是，这都是后话。

八斗出息后，就很少回家。之后我去了县城上学，回家次数少了，学习又紧张，住在学校自己还得处理很多生活上的事，自此几乎就没有打问过八斗的一些事了。我把自己置身世外，村里人们的那些八卦事，和我离得也越来越远。

再次听到八斗的消息，己是许多年后。我从新疆回到甘肃娘家，自然要去拜访街坊邻居的，八斗家和我家门对门，回乡的第一天就去了他家。响午下过雨，路上有很多泥，我舍不得穿我的皮鞋。怕沾上泥巴再也擦不干净，更是怕村里人又说三道四，所以穿上二姐的条绒布鞋去的。

八斗的娘老了很多，不过也还精神，从她嘴里最多听到的话语，还是关于八斗。她说八斗在省城有了工作，找了媳妇，媳妇回来过一趟，很洋气很俊的一个丫头。过一二年他们会结婚，之后她就可以抱大孙子了！她还说，媳妇到底是城里人，到了咱们这乡下住不惯，拿媳妇的话说是睡在炕上，象烙饼孑，上面凉透，下面烧焦。这一点惹得八斗的妈很不开心，她说这热烘烘的土炕怎么着也比城市的冷床强啊！她就是想不明白，说她那媳妇享不了福，定是不会在她家落脚的，第二天就回去了，以后怕是再也不敢来了。

说这享福之事，家乡的人只不过在山里生活久了，形成了固定的习惯，这习惯是很难改变的，所以乡亲们总是觉得山里什么都好，那怕一代一代穷到儿女换亲，一代一代要赶一趟集也得上山下山地走一天也无所谓。我则判逆，离开校门就上了新疆。那次回家，用了各种骗术把母亲带到新疆，让她在我家里享享福，母亲到新疆后，料定不很习惯，那时我们都还住着平房，母亲是冬天到的，室外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迫使母亲缩在屋子里，连外面上一趟厕所都要拖好长时间才去，也真难为她了。母亲常常会念叨：有这么多煤，还不知在房子里打个火炕，炉子口通在坑洞里，房子也暖和，炕也热，闲下来时可以上炕暖和，说她成天坐在凳子上腰都挺了！我说：“妈呀，新疆人可不习惯睡炕，咱们那八斗不是取了个城里媳妇说的睡炕象烙饼吗？”母亲和八斗的娘一样，也说那是城里人不会享福，说完，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问她怎么了？

母亲说：“八斗摊上事了，日子并不好过。”

“摊上什么事了？”我有些着急地问。

原来，八斗在城里上学时一来学习好，二来长相好，被同班一个面容娇好的女生看中，两人好上了，后来处了对象，再后来八斗大学毕业，女孩的爸爸利用权力和关系，分配时给他找了个好工作，半年后两人顺理成章结了婚。过了一年，生了一双龙凤胎！母亲说，总以为这娃从此过上好日子了，谁料想后面有了变故！八斗媳妇的爹是教授，他是他们班的班主任，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就算是个上门女娟，结婚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母亲象是讲一个传奇故事，认真地给我讲着八斗的遭遇。她说，城市人本来就看不起农村人，自从他们有了孩子，丈母娘和丈母爹就更挑剔，每天要不停的给八斗找麻烦，他媳妇护他，气不过就从他们家的三楼跳下去，伤了腰，半摊了。八斗因为伤心，也因为要照顾媳妇和孩子，误了工作被单位开除！失去工作后，领着媳妇和孩子从老丈人房子里搬了出来。他把孩子放在自己家里让他妈照看，自己靠给别人做家教的收入给媳妇求医看病。

随着母亲的讲述，我仿佛看到那年那个书生还在冒雨下山去圆他的大学梦，那个身影还在泥泞的山路上摇摇晃晃，那双脚还在泥巴路上挣扎，走两步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