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后,同学,这两个字在我的言语中越来越少,加上我离开家乡后就跟他们都断了联系,所以,除了自己刻骨铭心的初恋之外,如果不努力去想,一时还真想不起几个人来。但他还是时不时地在我记忆的脑海里浮出来。因为一些事,时间一长,故事和故事的主人公就成了我生命里的一个记号,搁在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析地刻在心灵的门户上。每每想起来,心里就涌来说不出的滋味,纷乱如絮。
他的名字叫金不换,在众多同学中这个名字最特别,也是最好记的一个。平时同学们相互喊出对方的名字时,一般不带姓,可是轮到喊他,不管谁喊,都是连姓带名一起叫。似乎离开姓,单单叫他的名字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是我上高三那年从外地转来的。 老师第一次介绍他时,金不换这个名字就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那一天他站在讲台边上,被同学们一笑,刚刚还挺起的胸膛瞬间就缩了回去,个头也好像突然矮了一大截,一张还算周正的脸盘涨得通红通红的,两只不知所措的手同时举起来扶了扶即将跌落鼻梁的眼镜,那姿势正好象是要投降的样子,接着又不知所措地拽了拽身上那一件比他身子长好多的灰色上衣的角。“哄”的一声,同学们笑得更欢了,有的人还很夸张地做了个仰面躺倒的姿势。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正在给全班介绍他的老师,又回头带着十二分的尴尬向台下笑笑,就迅速低下了头,那件灰色的褂子则显得更长,更大了。同学们又一阵轰堂大笑,接下来老师给他安排了座位,就坐在我后面。不知道是对新环境不太适应,还是性格的懦弱,好多天都不见他怎么说话,应该说,几乎每天不说一句话。课休间,同学们都跑出去疯玩了,只有他一人坐在教室里盯着眼前的书和本子,歪着脑袋轻轻咬住笔杆,一动不动。出于好奇,我开始偷偷观察他,如果靠在教室后门的门边上,侧过头,就能从后面完完全全看到他了。一连几天,他都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嘴里轻咬着笔杆,不知是想问题入了神,还是单纯地发呆。 像他这样一个“异类”,又是新来的,自然成为全班同学排挤,孤立的对象。很快的,班上最调皮的几个学生就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捉弄他,嘲笑和讽刺更是家常便饭。我虽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待他,但也尽量避开他,说不上厌恶,也说不上有好感,只是不想让一个班的学生把我和他划在一个圈内,连我也一起给孤立起来。之后各人干各人的事,倒也和平共处,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件事和他发生了冲突。
那天是周一上午,天晴得透彻,以致整个教室都是亮亮堂堂的。最后一节课是我最喜欢的语文课,我正集中了十二分的注意力听讲,忽然一股热流穿过身体直冲而下,我当然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吓得直起腰,坐在板凳上一动不敢动。最怕的还是被其他人发现,惶恐得很,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那个难受劲就甭提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师,她的嘴一直在动,我却什么也没有再听进去,一心只盼着下课,全神贯注的听那一声“叮铃铃”的脆响,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凳子肯定会是湿了,而且肯定是红红的一大片,后面的裤子肯定也挂了彩……,而且后面坐的偏偏又是个男同学!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瞒天过海呢?这事是绝不能让他发现的,不然就那……,真的是没脸活了!
这一节课似乎等了半个世纪,总算听到那一声清脆的下课铃声,而我因为始终保持一个姿势以致身体都快僵了,腿脚都麻麻的。我必须要等到全班同学都出了教室,才可以站起来的,不然很快会被人发现。时间过得很慢,一分钟似一个小时那么慢长!终于同学们都陆续离开了教室,但身后这位新来的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方,偏偏坐那儿不走!又过了两分钟,我实在没法,就脱下外套把两袖子系在腰上,慢慢站起,顺势用脚勾了一下板凳脚,板凳很配合地翻倒在地。我飞快地抓起早已装好的书包,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飞快地冲出了教室,一溜烟冲进了宿舍,慌乱地捞起一条裤子换上,不等同室的其他同学反应过来,拿上几张纸又朝教室冲去。一进门,我就傻了,只见那个闷葫芦一样的金不换正低着头认真地擦试着我的凳子!我又羞又气又恼,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跟前,拢起手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啪”的一声脆响,脆生生地回荡在整个教室里。他用手捂住脸,眼镜被我打落在地上,张开嘴像要对我解释什么:“我……我……”此时我什么都不想听,脑袋嗡嗡作响,又慌乱地,飞一样从教室冲向宿舍!宿舍里的女生们对着我就是一阵嘻嘻哈哈地调笑,不过这个倒没啥,女生嘛,大家都一样。 从此,我每次看见他总要恶狠狠地瞪上一眼,他还是一直坐在我后面,很少说话。 高考这一年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在学习上,时间过得也快,不觉得第一学期就结束了。
第二学期开学不久,有个叫杨莹(我们同级不同班)的同学找到我,说她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离学校不远,一个人住有点害怕,问我可不可以和她一起住,房租她自己掏。正好,我也想离开集体宿舍这个人多事杂的环境,安心学习迎接高考,又不交房租,何乐而不为呢?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只是上罢晚自习后要走上七八分钟的夜路,有一截路上的灯光被两座凸起的楼房遮挡,没有光,走过去时心里很自然会紧张起来。不过几次下来,习惯了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刚开始我们两人一起做伴走,后来各有各的事,不方便时,就各走各的了!下午放学回租屋做饭,吃完饭去学校上晚自习,上完了再返回住处睡觉。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从学校到租屋,从租屋再到学校,不经意间,这条路我来来回回已经走了一月有余 !那天上完晚自习,我和往常一样轻松地走进那一截路灯照不到的黑路里,没走几步,和迎面走来的人差点碰在一起,我急忙向旁边躲了一下,准备绕过去,谁知我左右躲了两次,还是没有能绕过前面的人,便知道是有人故意挡住了去路。我浑身猛地一紧,抬起头,两个男生正站在我面前,个头比我高出一截,我的心一下子蹦到嗓眼上剧烈地跳动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跑。可是,来不及了,我被两只大手象抓小鸡一样被人从后面抓住,然后就被人向后拖。“救命啊!”我本能地大喊了一声,接着又被人捂住了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他们两个人向后拖拽。
“放开她!”随着一声大喝,那个叫金不换的同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鼻子上那一幅眼镜片在星光下明明的反着光。他双手举着一根树杈,腰板挺得直直地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那两人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放开我迅速向他扑去,他被扑倒了,我乘机爬起来赶快逃走,跑出那一截黑路后大声喊人救命,那两个人闻声就向相反的方面跑了。好大一会,金不换才从那片黑色的路段向我走来,一手提着没有了镜片的眼镜,一手还拿着那个树杈子,鼻孔下面的一片红被路灯照得亮花花的……
第二天他没有来上学,我心里惶惶地过了一天。第三天,他来了,换了一幅新眼镜,右眼眶完全肿了起来,青紫青紫的!这一下同学们更有得笑了,围着他像看一个外星人,嘻嘻哈哈不停地捉弄。 “够了,说不定你们谁也不如他!”,我忽然不知从那儿来了一股勇气冲着同学们大吼一声,同学们一时停住了他们的嘻闹,集体给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满满地疑惑和莫名其妙。我赶忙避开这箭一样齐刷刷射过来的目光,努力平静下自己,淡淡地说:“你们吵到我了,我正在看书……”。
以后的日子,大家的精力还是投入紧张的学习中。金不换也是老样子,依旧是同学们在学习之余取乐的对象,唯一能改变的,恐怕就是我不再用恶狠狠的眼神瞪他了,在别人的视线之外或能给他一个温和的微笑,仅此而已!后来不知谁先说起的,说这个金不换很是喜欢我的,之后这话又成了全班同学议论的焦点。我自然又得和他保持距离,划清界限,一来不想因此事和全班同学为敌,二来我实在不喜欢这个人。
毕业典礼之后,他小心地瞅了个机会,在校园内无人的地方向我走过来,第一次抬起头,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正面看着我,从右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递过来:“这个本子你收着吧!我,只给你一人准备了……” 我接过来打开本子,首页写着:赠草儿同学毕业留念!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很难受。恰恰相反,我是给全班同学都备了礼物的,唯独他没有,在我的思想里觉得对于他,送与不送都一样……。 但此时我总也觉得必须要给他一个什么东西吧,不然良心怎么过得去?那么,我又该送他什么呢?翻了好半天,发现能拿出手的也就一把随身用的小指甲刀了。我把指甲刀递给他,他很小心地看了看,然后揣进口袋里就走了,很快转过教学楼的拐角就没影了……
多少年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一班四十多个同学毕业后各奔前程,都散了。一张毕业照至今还夹在他送给我的那个小本子里,这个本子我也从来没有用过,时间长了,纸张有些发黄,但每页都很平整,完好无缺。翻开来毕业照上的我在前排最中间,单膝弯曲蹲着,他在最后一排的最边边上,半拉脸被另一个同学的脸堵在后面,只有一只眼镜片露在外面,反着太阳光,很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