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黔东梵净山以西的一座缓缓隆起的不知名的山坡上,山背后不远就是深水长流的乌江。方圆几十里也算得上有山、有水、有坝子,可谓是一处典型的黔地风光。
故乡四季分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土家族先民们早在殷商时期就在那里繁衍生息。
至今想来,童年的故乡没有什么很特别的东西让我永生难忘。唯独故乡的雨却是最有个性和脾气的,给我留下了深刻的不可磨灭的记记。而且常常回到我的梦中。
在童年的记忆里,故乡的雨是那么不可捉摸和富于神秘感,甚至有些顽皮的味道。清晨,小伙伴们一路把牛群赶到山坡上,然后围在一起下五字棋、炸岩鹰纸等游戏。没想到一时之间天空乌云骤起,瞬间雨滴就随风而至,一个个仓皇四散奔逃。等大家还没有跑到远处的树林之下,又突然雨住云收,天朗气清。大伙重新聚合,牵开架势,一决高下。刚刚铺开摊子,猛然风云际会,雷电交加,老天爷好像在说,看你们这回往哪里跑,逮个正着。暴雨急泻而下,一个个来不及奔跑,从头到脚,没留一块干布,头发丝丝被淋湿后紧紧贴在前额,着实像落汤鸡一般,冷得瑟瑟发抖,只有黑眼珠在一闪一闪。小伙伴们正商量着把牛群赶回家,又顷刻之间云开雾散,阳光普照了。大家把衣服脱下来,用力使劲拧干,搭在低矮的灌木丛上,等它晒干,光着身子继续疯玩。很奇怪那时也没有什么蚊子或小虫子来叮咬之类的。
在山上,有时山这边在下雨,而山那边却是晴空一片。大家就从山这边跑到山那边,等风停雨歇了又跑回来。
有时,雨后山上的天空架起了一道彩虹,一头挂在山这边,一头挂在山那边。大家觉得好奇,听老人们说,彩虹有一头是用嘴在吸水,小伙伴们迅速从这边跑到那边,要一探究竟。等气喘吁吁跑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现,认为嘴在对面,又心急火燎地跑回来,同样一无所获。大家觉得彩虹真是太神奇迷幻,太难以让人捉摸了。
故乡的雨孕育了各种野生菌子,堪比山珍,鲜美可口。山上的树林里生长着无数灰色的、紫色的、黄色的、橘黄色的、黑色的、黑白相间的等;有名的黑头菇、黑松露、大脚菇、三把菇、鸡枞菌、羊肚菌、香菌等;无名的牛樵巴、老将菌、茅草菌、马屁苞等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各种各样。其中最有名的要数菌盖是红色的,菌盖下面是纯白色的青冈菌了。所有这些菌都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必须在秋天连绵多日的雨后,才相约争相而出,缀满林间和山岗。否则,不是那个时节,你连一朵也找不到。记得那时放学回家,小伙伴们背着背篼一窝蜂钻进林子,不一会,一个个满载而归,洒落一路欢笑。拿回家随便煮了吃,从未出现任何问题。
童年故乡的雨又是无情的,有时甚至令人绝望,达到了愤怒的程度。
记得有一年夏天大天干,连续两个多月没有下一滴雨。田里的禾苗和山上的包谷都已干枯,能点燃了。故乡千年槐树下那口百年未干的老水井都断流了,可怜的人们挑着水桶下山到处找水喝。山民们每天晚上守在院子里,仰望星空七嘴八舌地议论,预判明天会不会下雨,祈福老天爷能睁开眼睛看看,哪怕随便洒几颗也行。有的说根据以往多年多次经验,明天应该或一定会下雨。可是天亮以后,晴空万里,藏青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大家希望彻底落空,开始有人骂祖坟骂菩萨的,甚至骂老天爷眼睛瞎了。不过,骂总归骂,雨不下还是不下。看着那肆意毒辣的太阳,老天爷恐怕在想,下不下雨权力在我手上呢,你们能拿我如何?让你们干着急,让你们狠狠生气,你们愤怒发疯又如何呢?真是让人气得吐血。故乡的雨真是太无情了。
童年故乡的雨有时完全不合常理,不按套路出牌。要让我说对它有多少好感很难。
要不然自古“天无三日晴”远播的恶名从何而来?有时庄稼人辛苦了一年,好不容易把稻谷收回了家,需要阳光晾晒,它却天天给你下雨,让你的谷子烂在仓里生虫,让苦命的人好不郁闷,好不心痛。
我那时要走三公里山路到镇上读书,经常没带斗笠雨具。走到半路,雨毫无商量淅淅沥沥而来,无处躲闪,硬是要把我一直淋透到校,它才不下了,天空露出灿烂的笑容。穿着湿漉漉的布鞋,坐在教室里上课,心中还在埋怨刚才的雨,经常走神被老师逮住,突然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往往都是眼望窗外阳光所照之处,却答非所问,不知所云。
童年故乡的雨还有一个不好的名声就是落雨成冬。而且一下就是十多二十天,让人心里烦闷生霉,更加消磨人的意志,甚至让人开始怀疑天上还有没有太阳。
童年故乡的雨虽说声名狼藉,但有时还是有柔情和善解人意的一面。阳春三月,麦苗初长,急需甘霖。“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有之,“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景象也常在。记忆深处,故乡山坡上层层梯田里开着白色的稻花,村民们“稻花香里说丰年”,月明星稀之下“听取蛙声一片”今犹在,那些低矮坝子里黔中粮仓的美誉也绝不是浪得虚名吧。
童年故乡的雨好似阴郁的、复杂的、久经沧桑的老人。但同时它也是活泼的、充满阳光的、让人一直不放心淘气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