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一周的清晨,七点钟过点,天安县枫香镇岩脚村天刚麻麻亮,天上飘着细雨夹着密密的雪花,田铁柱老汉家不大不小的院坝里已是一派忙碌景象。
田老汉每天三道急电,说年关将至,天寒地冻的各家有各家的事,催促儿子早点回来把那桩事情了结,在他钻土之前也算坡坎上完了。岩脚村的风俗,只要有一个儿女还没有成家,当父母的坡坎就还没有最后完成,尤以儿子的坡坎最为重要。
儿子田喜和儿媳妇昨晚凌晨一点才从广东深圳的电子厂乘坐长途大巴赶回来,儿媳妇挺着一个大肚子,看样子有七八个月了,明天将是他俩的大喜日子。看着肚子高高隆起和乖巧懂事的儿媳妇,老两口时不时偷偷看看,乐呵呵喜在眉梢。
田老汉老两口为了儿子的婚事,早日完成人生最后一个大坡坎,每年都喂着一头大肥猪,但几乎年年等得一场空。今年的猪也有400多斤,已经喂了一年多。
众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牲口推拉出猪圈门,只听到那笨熊一样的黑猪嚎叫了两声,四肢蹄子“啪啪啪”地冷蹬了几下,就安静地躺在了两米多长的板凳上了,嘴里偶尔还喘出一口粗气来,刘屠户带着他新收的徒弟黑二正准备淋开水刮毛。同村的几个中年妇女一大早就赶过来帮忙杀鸡宰鹅,其中一只大公鸡好象知道大难临头似的,笼子刚一打开,它就迅猛地冲出来,跑到院坝下面的大路上,田老汉带着几个壮汉把它团团围住,大公鸡牵开架势高昂着头与大伙对峙着,那阵势好比决斗一样,绝不认输。
田老汉今年七十五有余,到他这一代已是三代单传,足下只有田喜一个儿子。说起来话长,田铁柱与老婆前面一口气生了五个,真是太不争气,尽是些打猪草的(女孩)。眼看命中注定他今后是沒有接香火的人了,只有当嘎公的命(嘎公指外公)。
在田铁柱四十五岁的时候,老天爷总算睁开了眼睛,他意外地老来得子,老婆子很争气地给他生了个放牛娃(男孩),铁柱喜极而泣,取名田喜。他亲自带上礼物上门,请了三十里外牛场镇踏溪村著名的阴阳先生“雷八字”看好期会,到老祖宗坟头摆上各种猪牛羊和水果祭品,特地买了一瓶金装习酒,寓意喜酒之意,烧了一柱高香,以感恩列祖列宗的庇佑。举行了庄重仪式,正式禀告先人们,他田铁柱也是七尺男儿,从来就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没有愧对先人们,他田家也是后继有人了。
自古以来,岩脚村就认为女孩子将来是打猪草的,男孩子就是望牛娃。打猪草的不管早晚都是泼出去的米汤,只有望牛娃才是养来看家防老,传宗接代的。
田铁柱年轻时能说会道,理论水平高,因父辈家境殷实,有幸读过几天中学,本来考上了县城师范生,因家庭成分是富农,被强行取消了就读资格。他在岩脚村也是有文化的人了,当了二十多年的村支书,从来没有人能够说赢他,他经常把村里那些犟牛和“能人”训得服服贴贴。渐渐地,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田铁嘴”。
但在儿子田喜出世以前那些年里,“田铁嘴”在岩脚村可以说几乎抬不起头来,受够了窝囊气。田家在岩脚村一直以来就属于小姓,只有七八户人家20来号人。刘家和何家才是大姓,这“刘何”二姓占了岩脚村90%的人马,大大小小有1000多号人,田家在村里说话一直都不大硬气,只有处处让着“刘何”二姓的人。但田铁柱读过几天中学,说话处处在理,又常常以情动人。“刘何”二姓哪怕再强势,在很多时候虽然当场放不下面子,但转背一想,觉得人家“田铁嘴”说的不无道理,又跑回来找他,甚至表达一番歉意。
“田铁嘴”当村支书那些年,谁家有什么破事,无论家里长家里短的,只要他“田铁嘴”一出马,没有摆不平的事。
记得有一年,土地刚刚下放到户,后山的大片森林由村里扯线划归到了每户人家。刘家的一个年轻人把何家碗口粗的松树放倒了一根,何家的人认为刘家是蓄意而为。何家组织了所有青壮年男人,带上家伙,玩枪弄棒冲到刘家肇事者门外,把那家房围了个水泄不通。刘姓人马也毫不示弱,个个群情激奋,从家里拖出杀猪刀等看家本领,把何家人反过来围了一圈。局势万分危急,一触即发,眼看就要失控了。
“你们要飞天了,一个二个的!”
“现在是什么社会了,今天谁敢乱来,我叫他把班房坐穿!”
“简直是太不像话,光天化日之下!”
随着“田铁嘴”一阵断喝,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中间让开了一条路。
“我看你们每人长了几个脑袋瓜,共产党的枪可是一颗花生米一个,看你们能值得几颗花生米。”田铁柱像一头公牛撞开人群走到中央,双手叉腰挺直腰杆对大伙吼道。
“你们也不想想,不就是一根树,用得着动刀动枪的吗?大家田边挨田土边挨土的,早晨不见天黑还要见呢!犯得着拿命拼吗?”
“你给人家何家人赔礼道歉,说句好话吧。你为什么要去砍人家的了?”田支书拉着砍树的年轻人的胳膊。
“我家猪圈下大雨被淋垮了,有一根木料断了,我们自家林子里的长得不伸展,所以就------小伙子羞愧地低下了头。”
“那你也不能偷偷摸摸的去干这种缺德事呀,你家有难你说出来,人家何家难道忍心不帮吗?也许人家会白送给你呢!你这头笨猪!”“田铁嘴”举起右手假装要搕他两下。
“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咋们村哪家不遇到点破事呢?有坎过不去大家一起想办法度过呀!”
“今天我家有这事,明天他家有那事,也许后天麻烦就到了你家呢?”“田铁嘴”音调抑扬顿挫,显得声情并茂。
大家觉得“田铁嘴”说得完全在理,特别是何家人也纷纷点头,说这事既然这样算了吧,小娃儿不懂事,就原谅他一回吧,都各自回家煮饭吃去了。
还有一次,刘家的姑娘和田家的小伙子对上眼了。刘家人生死不同意,说他们刘家是大姓,刘家的姑娘要嫁也要嫁大姓人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田家这种小姓,再说了嫁到你田家来受气啊。这么多年来,田家在岩脚村一直在吃受气饭。但刘家姑娘不听劝不依教,生死要和田家小伙子粘在一块。
有一天,刘家姑娘索性跑到田家来不走了。刘姓上下老少黑压压一湾人舞刀弄棍追到田家,兴师问罪。他们要把田家大逆不道的小伙子揪出来捶一顿,并立即交出姑娘并赔礼道歉,否则就要把那家的猪牛羊全部牵走。田家吓得紧闭门窗,大气也不敢出。
“田铁嘴”接到消息,丢下饭碗,十万火急般赶过去。他举起双手连拍三个巴掌,喧闹的场面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老哥们!”
“国家有法律规定,婚姻自由啊!没有说大姓不能嫁到小姓!”
“谁要是破坏婚姻法,那就是在犯罪呀,犯罪了如何处理?想来大家都是明白人吧,严重的可能会坐班房,闹出人命来,要米西米西的!大家都回去吧,姑娘一会我给你们送回去!”
“田铁嘴,狗日的你们田家人拐骗我们刘家的姑娘,这回必须给老子们一个交代。”刘家人气势很凶。
“各位长辈,老哥老弟们,请听我说,这不是拐骗,他们是自由恋爱!婚姻法规定,男女青年达到了法定年纪,是可以自由恋爱结婚的!”
“你们刘家要横加干扰,就是破坏恋爱婚姻自由,是要受到法律的惩处的!”
“田铁嘴”走进屋去把姑娘叫出来,喊到一边悄悄劝导一番。对着喧闹的人群大声说道:“你一个大姑娘家,要到田家来就光明正大的来,堂堂正正地来,请八个人抬着大花娇过来!你不用害怕,你们是自由恋爱结婚,受国家法律保护,任何人也不敢伤害你们!任何人反对都无效。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姑娘也要给刘家,给你爹娘留点面子呀,你自已跑过来算什么?你今天火速回去吧,等选好了日子再热热闹闹的送过来吧!”
刘家父母见“田铁嘴”说的在行,就顺势走过去喊着女儿悄悄走了。其他刘姓人家面面相觑,被“田铁嘴”说得哑口无言,他们知道“田铁嘴”读的书多,见多识广,自觉理亏。再说“田铁嘴也给足了面子,见此情况,也很快识趣地散去了,一场风波就此烟消云散。
“田铁嘴”干村支书好多年,给村里的人解决了很多麻烦和实际问题,但“刘何”二姓的人很是不服气,认为在岩脚村很丢“刘何”两个大姓的脸面。有一年村里换届选举,“刘何”二姓商量着一定要把“田铁嘴”搞下去,在“刘何”二姓中选一个能人来顶替他。最后大家反复斟酌,选出一个高中毕业的何三毛,认为他一定会干得好。哪知这个何三毛弄上去后,说不会说,干不会干,整天像个大少爷,遇到好事就往自己家里搬。一点不为村民着想,村里有问题给他反映上去,他也懒得去处理,或者没有那个能力处理,东躲西藏的,把“刘何”二姓的人颜面彻底扫尽,大家都气晕了,真是个不争气的“二杆子”。不到半年,“刘何”二姓自己把何三毛轰了下去,恭请“田铁嘴”重新上台。
不过,“刘何”二姓的人在嘴上从不吃亏,他们想从嘴巴上搬点面子回去。那时村民们总是调侃和讥讽他,说他“田铁嘴”嘴巴再会说,就算有万贯家财和满坡山林,哪怕房子再宽整,再雄也就是这一代,以后香火都是别人的了。
“田铁嘴,你那么能说会道,怎么就没有半个儿呢?全是些打猪草的。”
“田支书,你们家香火板板可能要换了哟。”
“老田哥,你是不是身体有问题,子弹不行了?”
“田老弟,实在不行,到我们何家抱一个吧,不能让香火断了!”
“到我们刘家抱一个也行。”
“田铁嘴————”
对这些漫天雪花般的嘲讽与挖苦,“田铁嘴”就当耳旁的冷风呼呼吹过,从不放在心上,他也懒得去搭理他们。他觉得自己读的那些书他们这些泥腿子背也背不起,他和没有文化的这些山村痞子不在一个层次。但有时候背地里他自己也气愤不过,生在农村那样的环境,亘古至今,要传承香火,还得靠儿养老送终啊。人们认为招个女婿上门给自己养老根本就靠不住,“田铁嘴”也沒有办法,只有认命了。
但自从儿子田喜来到这个世界后,“刘何”二姓的人彻底哑雀了,他“田铁嘴”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特别是儿子田喜很争气地作为岩脚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后,“田铁嘴”的腰杆挺得更直,说话更理直气壮了。
儿子田喜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镇政府办公室当秘书。田喜根本没有看上,没有报到就直接到深圳打工去了,进了一家电子配件厂。“田铁嘴”开始还有点想不通,好不容易供他大学毕业,在镇政府上班已经光宗耀祖了。再三劝说儿子,说一个大学生正式工作不要,却要去打什么拿不上堂面的工呢。不过儿子有自己的想法,“田铁嘴”听了之后觉得儿子言之成理,也没有硬性强迫。后来听儿子说深圳是座漂亮的现代化大都市,邮寄了几张深圳的摩天大楼照片回家,说在那边干得很好,还当上了主管,一个月工资上万。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田喜在深圳那边买了房,说等以后有时间接父母到大城市享几天清福,好好孝敬一下爹娘,“田铁嘴”反而感到脸上更有光彩了,和村里人摆起龙门阵来更带劲,那些旁听者心中鬼火直冒。这么多年来,但儿子个人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田铁嘴”的心也一直悬吊吊的。倒是谈了一个女朋友杨玉兰,来自湖北恩施农村,比田喜晚几年进厂,也是大学毕业生,在同一个班组,两人长期在一起,挤眉弄眼好上了。田喜经常在电话里说起玉兰对人如何如何的好,“田铁嘴”就使劲催促他把人带回家瞧瞧,确定下来抓紧把那事办了,他的坡坎也算上完了。他和田喜娘都是七十好几泥巴都掩到胸口的人了,说不准哪天双眼一闭走了呢?但终因两个人一直上班忙,虽然谈了好几年,但杨玉兰还没有到过岩脚村。
“田铁嘴”感觉今年身体不大通泰,大不如前,今天不是腰椎痛,就是明天脚杆抽筋。以前生病从来没有吃过药,挨几天就好了。今年感冒了好几回,吃药根本不管用。到县城去输了好几天液,总算捡回一条老命。
在他的再三催促下,这回儿子终于答应请几天假,回来举行婚礼,他“田铁嘴”不枉一世人生,也要在岩脚村风风光光一回了。
夕阳西下,久违的冬日阳光钻出了厚厚的云层,洒满了整个岩脚村,仿佛春天提前来到,大家都觉得明天的婚期是个大好日子,替“田铁嘴”老两口感到万分高兴。
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备齐。“田铁嘴”的五个女儿也各自从不同的地方赶来了,带来了琳琅满目的礼品,“田铁嘴”也通知较远一点的亲戚今天提前赶到。
当大家正在院坝落日的余晖中围着吃晚饭的时候,岩脚村的村主任刘大林神情慌张地跑过来。他显得有点慌乱紧张——
“田铁嘴---田支书---田大爷---”
“村里接到通知,从明天开始,所有的集会、聚会全部取消!”
“你说哪样?什么意思?”“田铁嘴”显然没有听明白。
“新冠病毒疫情传来了,说是天安县发现了2例阳性,全县不准办酒席了。”
“不准办什么酒席?红白喜事呢?什么病毒哟,说得那么严重!”“田铁嘴”一脸懵逼麻木。
“所有的酒席立即停办!这是镇政府今天下午的决定。”刘大林声音显得很低但很清晰。
“从明天上午7点开始,要封村了,岩脚村一律不准进出。”
“那为什么不早点通知呢?他娘的真是!”“田铁嘴”好多年没有爆粗口了。
整个院子里一片静寂——
所有的喜悦都仿佛随着落日深埋在地下去了。
“田铁嘴”默然看着那些摆满桌子的猪、牛、羊、鸡、鸭、鱼、鹅肉,他的心头在滴血。他实在心痛得很啊。自己忙了一辈子就得这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修成正果,明天就要向全村庄严宣告,他“田铁嘴”的坡坎终于上完了。
今天居然从哪个黑旯旮里钻出来一个狗日的“新冠病毒”。坏事了------
不过也还好,他唯一感到慰藉的是在他的再三催促下,他终于见到了听话懂事的儿媳妇,也看到儿媳妇肚子里有货了,他儿子田喜也没有愧对列祖列宗。
“田铁嘴”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坐了好一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来,脸上虽然有些落寞,但说话异常坚定:
“酒席不办就不办了,那些东西你们每家都提点回去吧,在家里吃和在这儿吃一样的。为了大家的健康,村里的决定我们必须支持!”
“等我孙子出来后,满月酒和婚礼一起举行,请大家喝双喜酒!”
“啪啪啪---啪啪啪---”。夜晚的岩脚村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第二天清晨,“田铁嘴”无声无息地走了。田喜的娘喊他起床没有答应,一摸手脚都冰凉了。
儿子田喜发现父亲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有这么一丝残留的笑意。
半年以后,田喜的娘因思念离去的老伴,身体也每况愈下。在她的生命弥留之际告诉儿子,在三十年前一个飘雪的夜晚,田喜的爹从镇医院背后墙角经过,听到菜地边上有一个孩子在背篼里啼哭。田喜爹打开电筒蹲下发现孩子胸前有一张疾病诊断书,说小孩早产先天性心脏病。他没有时间考虑更多,就把他捡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