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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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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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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官先生曾经来过

“主人财门大大开,金银财宝滚进来。喂头猪来生一窝,喂头牛来满山坡。养只狗来像豺豹,养只猫来胜虎熊……”

母亲在屋里忙活着一听到春官先生的声音,赶忙大呼小叫,说三毛赶快去招呼狗,四毛去开堂屋门,大妹去撮碗米。我大姐嘴里嘟囔着,说“撮、撮、撮,每次都喊我。”母亲说“不喊你喊哪个?他们都弄不清楚米在哪里。”大姐气呼呼地把米端来塞给我,“家里就这点米了,还要给他,害得我们天天都吃苞谷饭。”大姐叫住我,“看他说些什么,说得不好就别给他。”

 我端着米站在堂屋前,看着一位六十来岁偏瘦的老先生背着一个竹制背篼,拄着一根木头拐杖,满脸的胡子拉碴,脸色有些腊黄,但精神尚好。只见他说了一沓又一沓,从六畜兴旺说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从出入平安说到儿孙绕膝,又从祖德流芳说到高中状元。

我毕恭毕敬地站着看春官说完后,他放下背篼,递给我一张柔软的散发着一种酥油香的纸,也就是我后来知道的春帖。我连忙把米倒进他牵开的麻布口袋里。春帖的一面是手写的工工整整的一年二十四节气,以及哪天适合婚丧嫁娶,哪天不宜出门远行,哪天又不能大兴土木搞修造等。春帖的最下面是一人一牛春耕图,只见人轻挥鞭子,牛在奋蹄前行。

那些年我还在读中学,春官先生几乎年年都到我家“说春”,当大姐问我,说你是读书人,春官先生说了些啥,他说得好不好?我说他肯定说得好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把米倒给他口袋里,我的肚子每天都饿得咕噜噜叫呢。母亲听到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人家说得不好能当春官先生?再说了那么远跑来送春帖,就值不起你一碗米?你个沒良心的东西!”我和大姐赶紧闭嘴,要不然会结结实实地挨一巴掌,要知道母亲的手比大部分男人的手还要壮实。

 我那时总想,要是有一天能当上春官先生多好。不用日晒雨淋,不用肩挑背扛,就凭一张嘴巴子就能把背篼装满。我也真是服了他了。

春官先生“说春”是贵州民间延续了一千多年的非物质文化传统,明清时期以来,特别在黔东的侗族、苗族和土家族等少数民族之中盛行。据说唐朝时,玄宗皇帝为了奖赏黔州郡一位有卓越功勋的将军,问他想要什么恩赐。将军回答他只希望子孙可以永世做官为朝廷效力,不想封王。皇上思索良久,说那你去做一个春官吧,永远给黔地黎民百姓“说春”,愿他们年年风调雨顺,岁岁平安!将军感激涕零,跪下接过圣旨,谢主隆恩!

如此看来,春官还真是一个官衔,且品位不低。是我曾经小瞧了他,以为随便认识两个字,就人人可以去当春官了。

春官年年到我家,走村串寨,不用人带路,熟悉得很。那时我们家喂了一条大白狗,“背时瘟”讨嫌得很。“背时瘟”是母亲被它惹生气时喊的。我们家的大白狗是一条“缩头狗”,经常趁来的客人不注意,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猛地在大腿上咬上一口,并迅速逃之夭夭。

我家大白狗并不是完全不听招呼,其实它也是很通情达理的。只要我们家人轻轻哼它两句,它就很识趣地走到一边角落去了,不再对来客形成震慑。

但是有一年出现了意外,而且后果非常严重。母亲在屋里忙着手上活路,远远的听到春官先生来了,赶忙喝令我立马出门去给他招呼狗。我闻声夺门而出,看见大白狗正悄无声息地向春官先生靠拢。幸亏我非常及时的一阵断喝,大白狗立刻在那里僵直了身子,只在那一刹那间,它迅速回头夹着尾巴走向牛圈那边去了。我退回屋里接过大姐端来的一碗苞谷子,站在堂屋中间等春官先生说完再倒给他。 那年是大干旱,稻田里的谷子颗粒无收,还好有一点苞谷收成,粮仓里堆了一半。

记得,那年的春官先生还是去年的那位老先生。也是六十多岁的样子。实际上,在我的印象中,这些年好像都是他,他几乎年年来,但还是那个老样子,满脸胡子拉碴。我好不容易等他老先生唠唠叨叨半天说完,心想你这人怎么这样啰嗦呢?反正又没有人认真听你的,你少说几句又没有人找你麻烦,我家这碗苞谷子也照样倒给你的。当我耐心正要达到极限时,春官先生终于住口了。他从背篼里递给我一张多年以来一模一样的春帖。我刚把苞谷子倒进他的麻布口袋中,正转过身子要进屋时,我猛然听到了老先生一声痛彻心扉的凄厉惨叫。我转过头的瞬间,手中的碗应声落地,哗啦一声成了几块。我当场吓懵了,只见春官先生跌坐在地上,右边大腿上本就很陈旧的裤子已经撕破,在两道深深牙印的口子中,鲜红的血在汩汩渗出,周围的肉呈乌青色。母亲听到尖叫声也迅速抛跑了出来,“我叫你给春官先生招呼狗,你看你是啷个招呼的嘛?”我一脸沮丧,满脸委屈地去找扫把。母亲从门前晾晒的衣服中扯下一件衣服,使劲用力撕下一块来,急忙帮春官先生缠住伤口止住了血,并扶他起来进屋去休息。

母亲问春官先生伤口是否还疼,他摇了摇头。母亲问他吃饭没有,他还是摇了摇头。母亲去给他盛了一碗苞谷饭,端来一些洋芋汤,说今天的菜就这个,请他不要多心,慢慢吃饱。其实,我们都还没有吃中午饭,一大家人在等父亲和哥哥们从山上干完农活回来。多年以来,母亲有个规矩,饭煮熟了,只要还有一个人没有从山上回来,任何人都不得动筷子,哪怕吃一根萝卜丝都不行。

只见春官先生几口就把一大碗包谷饭喝了下去,我几乎没有听到他发出任何声响,看得出来,他真是一个有文化的读书人。很注重自己的吃相。母亲急忙接过饭碗去给他盛上又一大碗,春官先生一言未发。我再次看见他几口就把第二碗吞了下去,好家伙一样的悄无声息。母亲问他还要吗?他并没有作声。母亲叫大妹也就是我的大姐去给他盛上,大姐接过碗磨磨蹭蹭地回头望向母亲,她的意思我很明白,是说我们都还没有吃呢,本来就煮得不多一会怕不够哟。母亲使劲瞪了她一眼,大姐自知无法推脱,走到甑子旁边,用饭瓢刮了半天,也没有舀满一碗,母亲有些不耐烦,说大妹你今天怎么了,连饭都舀不起来了。大姐只好把碗盛满端了过来,眼光中满是鄙夷地把饭递给春官先生。他用同样的吃法迅速把第三碗囫囵吞下。等第三碗吃完,母亲仍然十分柔和地问他吃饱了没有,他才轻轻点了一下瘦得像深秋松树一样稀疏枯黄的头。

春官先生说他每年都有一个多月漂泊在外,很少能吃上顿热饭,睡牛棚猪圈是常有的事。他说自己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今天终于吃饱了。他说算是遇见了活菩萨,他说着说着噗通一声给我母亲跪了下去,我母亲连忙扶起他,说不就一顿饭不关事的,只是天干旱只能吃包谷饭,让他受委屈了。母亲说家里出了缩头狗,让他受苦了。很多人被它“背时瘟”咬过,都没有什么大碍,很快就好了,宽慰他不要太担心。

春官先生临走前,母亲叫大姐再去粮仓里撮了一碗苞谷子,准备倒给春官先生,但被他颤抖着的双手坚决拒绝了。

从那次春官先生在我家被狗咬过后,我才深知干他们这一行真不容易。其实,那些年我们一大家人也过得不容易的。春官先生在我们家吃饭那天,我们全家人几乎都没有吃饱。不过,下午母亲出门去割猪草时,我听见她一路上哼着旋律优美而动听的山间民歌。

春官先生走后不久,我家的那条大白狗无缘无故地死了。

从那年过后,我再也没有看见春官先生来过我们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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