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正值暑期,八月中旬的周末相约去蓝田灞塬山中避暑,在农家小院发现多年未曾识面的面瓮、水缸、篮子等物件,自然勾起我对儿时生活的回忆。
四十年前关中农村的生活是非常清苦的,农村的大人和小孩几乎都生活在生产队集体这个大家庭里。对于还在村里读小学的我来说,每年都有麦暑秋三个假期,从学校回到家里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麦收季节是三夏大忙,小学生就去生产队的打麦场站岗或捡拾麦子;暑假里守过机井浇过地、看护庄稼、给队里的牲口割青草;秋假里去生产队棉田拾棉花、掰玉米棒子、收红薯。在劳动中我学会了干农活,体会了父辈的不易和生活的艰辛。
(一)
每年六月初是关中收小麦季节。集市上早早就开始卖夏收用的杈把、扫帚、镰刀、磨石等各种农具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几乎所有的农活都靠人力和畜力来完成,机械还很少,许多地方到七十年代中期才通上电,而且经常时供时断。三夏大忙季节,学校也会放半个月忙假。小学生们就回到队里,在打麦场上站岗放哨。关中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生产队的分工是妇女在大田里弯腰割麦,男人把割倒的麦子往打麦场拉运,有经验的把式在打麦场碾场,老人小孩在收过的地里和道路上捡拾散落的麦穗,颗粒归仓。点滴的美好生活都是劳动的汗水创造的。记得那时村道里和麦场的土墙上到处用白灰新刷了很多防火和战三夏的标语,麦场四周摆满了放的大水缸。人忙队里的牲口也闲不下。中午大太阳下碾场全靠牛拉着石碌碡满场转圈跑,直到把麦粒碾下来;下午起场借风扬场,尽管人人汗流浃背灰头土脸,一旦看见金灿灿的麦粒堆在面前便喜笑颜开了。龙口夺食的季节,人们毫不惜力地一直干到天黑才歇着。当时每家还有少量自留地,地里的麦子抽空也要收回家,在自家院里碾打。麦子全部拉运到场里之后,碾打要多费些时间。紧接着玉米豆子的夏种也就开始了。
收完麦子令孩子们最兴奋的事,就是眼巴巴等着吃新麦面馒头。每年家家粮食青黄不接的光景正好就在收麦前这段时间,许多人家靠借粮度日。赶快把新麦晾晒干了,赶去队里的磨坊磨成白面蒸馒头。猴急的孩子们在大人们充满慈爱和默许的眼神注视下,从还在冒着热蒸汽的锅里,快手拿起刚出锅的热馒头,也顾不上烫手,热馒头在左右手里倒来倒去,不等凉下来就急着咬上一大口嚼着,那种香甜的味觉至今也忘不掉。那年月吃是天下第一大事,每家每户大人小孩都是如此,能吃饱是最大的福气。我听老人讲有些人口多的家庭,为了能接住新麦而全年不挨饿,就设法把细粮调换成数量更多的粗粮吃。
(二)
暑期的假期最长,一般将近一个半月时间,是农村孩子最盼望的一段可以自由放松的时光。这个季节要做的事很多,可最让孩子们惦记的还是生产队菜园里的黄瓜、西红柿,果园的桃子、苹果、李子,西瓜园里的西瓜。生产队的高粱地需要看护,天旱了就需要开机井灌溉。因为年龄小,队里就派我们几个学生结伴看护高粱地,主要任务是赶麻雀,怕麻雀偷吃快成熟的高粱穗。从早上到天黑,一整天都守在地边搭的临时庵棚里,不停地呼喊着驱赶成群的麻雀,中午换着回家吃饭。无论再热的天气,都要挺住。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了。也许正是小时候艰苦生活的历练,渐渐培养了农家子弟们吃苦耐劳的体魄和品质。
记得我还和大人们一起看守机井浇棉花地。最初生产队在冬季农田基建时,在田地里打了一些机井,修建了配套的渠系,以便遇到干旱时可抽水灌溉。一口机井两个人看管,主要任务是保障电机正常运转,同时要定时察看水流情况,防止跑水并及时堵旧口开新口。井水流量小流速慢,两件事可兼顾。白天天热就在机井边的庵棚里休息,偷闲还可看看书。《十万个为什么》就是那个时候我读过的读物。晚上就比较操心不能睡过头,要凭经验定时去地里察看水情。常常迷迷瞪瞪爬起来,趁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稍不留神就踩到水里了。自己今生对泥土的特殊情感,正是在儿时的生活磨练中渐渐养成的。
钻到庄稼地里割青草是累而快乐的记忆。夏天玉米长得比人高,棉花也有半人高,钻到里面非常闷热。一般是下午四点以后出发,如果凭经验寻找到草多而茂盛的地块,自然好兴奋,不用挪地方就能割到足够自己运得动的青草。这时也顾不上玉米叶子划在胳膊、脸上的火辣辣的疼了,恨不得一口气把那些草全割回家。弯着腰或用手拔或用镰刀割,自然的满身大汗, 背心短裤几乎都湿透了,时常跪在地上前行。最后草割多了还要设法整理好装到大笼里面,然后尽最大的力气把它提回家。割草就得有一把锋利好使的镰刀,不过也有过不小心割伤自己手的。后来我还请人做了辆独轮推车,不仅比别人装得多而且不费劲,为此自豪了好长时间。
每天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有趣的事当数捉知了和偷西瓜。找一个很长的细竹竿,从生产队饲养室的马身上偷拔根马尾毛,做一个活套拴于竹竿顶端并通过一根细线连下来,握于手中。循着村外水渠边成排的杨树上的蝉鸣声,悄悄地走到树下把竹竿慢慢靠上去,顺着知了的头部套上后,猛一拉手中的细线就成功了。晚上趁着天刚黑,打着手电筒到树干上捕捉刚从树下泥土里拱出的幼蝉,可做美味品尝。
生产队西瓜园的看护人在中午时分,一般都会在庵棚底下休息,这个点恰是小孩子们偷西瓜的良机。西瓜地里草长得足以遮掩住匍匐在地上的人。经过对看护人动静的观察之后,瞅准时机或采取隐蔽方式匍匐接近目标,然后缓缓退出,神不知鬼不觉就把西瓜弄到手了;或者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到瓜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西瓜就往外跑,直接隐身于对面的玉米地里。夏天在玉米地里割草,经常能见到偷西瓜者留下的瓜皮。一饱口福的渴求,有时也会诱惑孩童干出那些出格的事情,更何况那还是一个极度缺吃的年代。
(三)
农村最美好的季节是秋天,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收获的喜悦。顶着秋天的烈日,弯腰在棉花地里采拾棉花却是很苦很紧张的活,中午饭也是在地头吃的。到了饭点,队里有专人做饭然后挑到地头,大伙把手中活先放下,围拢到一起吃饭。至今印象最深感觉最好吃的饭还是胡萝卜面片,又香又甜可口极了。到了下午该收工了,每人背着自己采拾的棉花包袱,交到生产队的棉花晒场才能回家。
秋收最辛苦的还要数收玉米了,几乎全靠人力把玉米棒子先掰下来,集中到一起用人力车拉回晒场,晚上挑灯把外边的那层皮剥掉,常常要剥到很晚,瞌睡得人都睁不开眼了。第二天把先一晚剥过皮的玉米棒子再摊在场上晒几天。另一个晚上又要把玉米粒一颗一颗从晒干了的玉米棒子上抠下来,然后经过好几天的晾晒之后才能入仓。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种红薯是弥补口粮不足的不二选择。关中灌区的红薯很多是栽在棉花地畔子上的,地里的棉花一直要采拾到快下霜的时节。随着头场霜的降临,又开始挖红薯了。因为有井渠双保的灌溉条件,关中地区的红薯产量很大,一窝窝的红薯全得人用铁锨刨出来,一点点背到地头再用架子车拉回家。
收罢红薯,新种的小麦也已经出齐了苗。我会每天帮家人把新擦的红薯片散开在麦田里晾晒,等红薯片晒干了收回家装在袋子里。来年粮食不够吃时,可以把红薯干蒸熟吃,也可以把红薯干磨成面再掺合些细粮吃。红薯面粉可以做成饸饹或馒头吃。我小的时候还吃过高粱面和白面做的花卷,红一层白一层样子好看,可不好吃。回想起缺吃的日子,我会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那时每天干着繁重体力活的父母,尽管自己都吃不饱,可总想着怎么别饿着自己的孩子,好吃的总是先尽着孩子们。
(四)
到了深秋,农村的孩子还有个活计,剥棉花杆皮交到供销社换零钱。在那个商品经济很不发达的年代,农村许多食品都是通过物物交换进行的,除了生产队年终分红时见到现金,或者先向生产队借钱花,其余的
零用钱主要就靠自家里养猪养鸡下蛋换点钱维持生活。利用闲时间剥花杆皮卖了换钱,是小孩子们能干的事。先把从地里拔回来的花杆根用水泡湿了,再用手把那层外皮剥下来,剥得时间长了手指疼得很,大拇指都会肿的。每天有空就干,剥下来的花杆皮晒干了,捆起来送到两里外的供销社收购站,一次能卖几角到一元多钱,攒起来补贴家用。
记得我第一次随邻居比我大点儿哥姐们,去十多里之外的相邻公社赶集,家里没有现金母亲就给我包了七八个鸡蛋拿着,靠两条腿一路走到集市的边沿上,按照大人的吩咐,趁管理人员不注意,偷着把鸡蛋卖给那些吃商品粮的有钱人,再拿着换来的鸡蛋钱去买自己想吃的东西。那时的集市管理很严,卖鸡蛋也属黑市交易,如果被发现会被没收。
那时供销社收购站还收废品,收农家自养的生猪。提到养猪,许多家会在自家院子里,垒个猪圈去集市上买头猪仔养着。当年打猪草和喂猪的活,我在父母的督催下可没少干。早上放学回家趁家里做饭的功夫,挎个篮子就去村头地边挖猪草去。猪草挖回来还要在菜板上剁碎,拌上麸皮、水和剩饭,倒到食槽里给猪吃。看着猪吃食的欢快样子,自己心里也乐开了花。因为全家都盼着它快快长大,卖到收购站就有钱花了。我曾跟着父亲用架子车拉着养成的肥猪去收购站交猪。早早起床,把猪喂饱能多称些分量,用绳子把猪的四蹄捆住,抬到车子上拉着就出村,下村南大坡朝公社方向而去,我跟在车子后面跑着。到了收购站各村交猪的人很多,已经排成了长队,等着收购站开称。卖完猪大人就会给小孩买点好吃的,哄得我可高兴了。
我忽然从追忆里醒来。这是永远回不去的岁月,无法再现的生活。尽管每次也回老家,但一切早已物似人非。也许是年龄渐高的缘故,最近两三年脑子里时常蹦出来了许多儿时往事,催促着我必须把他们记下来,与同龄人分享,逗晚辈们一乐。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