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有多长?人说长不过三万来天。可我觉得,也就八百米长。
富饶美丽的关中盆地,是我生长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我的生命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从小生活在乡村的我,走过无数遍的乡间这条路,从家门口通向村外最远处那块地。在这条路的南北两侧,是平展而开阔的良田沃野。这些世代耕耘的土地里,不时散发着熟悉的汗渍味。那棕褐色的泥土里,一季季庄稼茂盛地生长着,一次次蕴藏过先辈们从未磨灭的希冀。
自五十年前懂事那会儿起,我的脚印便踩在了,当年的这条土路上。随着脚印的变长变大,成年后的我,自然地走向了村外更远更宽阔的大道;过中年之后,回乡的次数渐少,原本熟悉的人、路、田地和村庄,却又生疏了许多。
其实,村子一直长在那里,一切都没太大变化。乡间这条路刚出村,先跨过一座小桥。当年建桥时,我正上初中,现在这座桥是二次重修的,最初的那座,在它的北面不远处,相距不足三十米。每年盛夏的夜晚,乡邻们常聚在桥头,一边乘凉,一边闲聊着村里的人和事。
再向前走不远,便是一条下挖的排碱渠,废弃多年后,如今已经填埋得仅剩一线轮廓,被茂密的荒草遮盖着。这条废弃的排碱渠,是当年人民公社农田大会战的杰作,没成想,还没等建成便废弃了,至今想起仍觉得太可惜了。
继续前行,依然能找到,当年作为两个生产队地界的小水渠,还有那条向北伸展而去的田间小道。儿时的我拉着架子车,在那泥泞不堪的小道上,艰难行走的情形,至今依然清晰如昨。只是感觉如今的这些路和水渠,似乎比印象中的更窄更小了。
这里的每寸土地,我不知踏过多少遍。只是在四十年前,农村改革之后,生产队把最远处的那块地,辟作村里的公坟地。从此我的乡邻先辈们,永久地离开村子后,又在这里聚集了。每年清明、除夕或别的祭日那天,一座座坟茔前,都晃动着晚辈人的身影,香纸燃起的烟尘,在上空四散开来,迅即随风飘向远方……
从村子到公坟地的路,长不过八百米。踏上这条无归程的路,我的乡邻先辈便终结了一生。一次次缓步行走在送葬队伍里的人们,或迟或早,都会无一例外地,等来自己最后的那次远行。每每想到此,我会突兀地冒出无尽的伤感与无奈,沉重无比的心情,总也挥之不去。
年幼时,我跟在父辈身后,身披孝衣,懵懂地走在这条路上,送别过祖辈或故去的乡邻人;若干年以后的某一天,我手捧着父辈的遗像,不止一次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送别这世间,与自己最亲近的娘、爹、大爷。这个深秋季,一场绵绵秋雨后,我又一次无奈地,陷入了痛失大哥的悲伤之中。
人说,是爹娘在前头,把自己的生与死隔开了。爹娘走了之后,上一辈人都去了另一个世界,自己这辈人,一夜之间便顶住了天。幸有长兄的呵护,我才能平静地安享着,远离死别的这近二十年光景。在陪伴孩子成长的幸福中,我亦蓦然耄老。
“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长兄的故去,无疑掀开了我辈人的别离之程。人的生离死别,到了生命的末期,反而会频繁光顾。也许太多痛苦叠加的缘由,人们原本十分敏感、脆弱的情感,却日渐迟钝起来。内心的郁滞与外表的冷峻,会在无助、无奈与不得不坦然以对中悄然生成,进而升华为一种,体恤晚辈的使命。
初夏时节,胃癌晚期无情地降落到大哥头上。我担忧,他苦苦撑持的那个家庭,接下来将面临倾覆之灾。半年前医生的预判,令我于惊慌之余,只能无助地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我茫然间尽尝到了,那种无力回天的悲悯之哀。继而又催生出了,苦痛的煎熬与对侥幸的幻想,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猝不及防间,即刻止步于寒露的初侯之末———这个秋种的季节。他彻底抛却下那个,曾无限期待着的未来之春天。“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就在大哥离世前几个小时,恰逢疫情严峻时,我不能立刻赶回家,妹妹连线视频,在他弥留之际,见了最后一面。一种无法抑制的悲哀,猛然间袭上心头。
大哥是我的家族,迁徙秦地七十余载以来,继父辈之后的第二代拓疆者。早年为了活命,他很小就参加生产队劳动,在砖窑场,踩泥、制砖、出窑,样样体力活都干过;后来在建筑队又作泥瓦工,也出尽了苦力。农村改革之后,为摆脱一穷二白的困境,自家又开办砖窑场,才住上了砖瓦房,娶妻生子,逐渐赶上了村里平常人家的生活。我去县城上学那会儿,物资极度匮乏,拮据的日子抑制了我众多的奢望。大哥曾骑自行车送我去学校,在街市上还给我买了炒花生,满足了我垂涎已久的口福……手足之情,早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大哥年长我九岁,他没有多少文化,却为人敦厚、实在,重亲情、敬老人、爱弟妹,心地善良、和睦乡邻,在村上颇有人缘。多年来,家里负担重,生活总是拮据,日子一直不宽裕。可我每次回家,他总是第一时间来家里看我,和我唠家常。后来孩子们先后成家,他又担当起了管孙子的家务。这种没完没了的事务,重重地压在他的肩头,年复一年,和我的父辈们一样,也没过过几个开心的日子。艰辛的岁月,累坏了身体,过早便耗尽了生命。这些,令我真切地体悟到了,世事难料与命运多舛。
人这一辈子很快,从生到死,好似白驹过隙。一旦来到耳顺之年,便不得不频频与死别握手。“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我走在送别大哥的行列里,忽然意识到脚下这条熟悉的路,有着一种特殊的寓意。
2022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