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渐远,抵近耳顺之年初春,我落根于关中乡间的家族,顺势迎来了新一代的诞生。无容置疑,这是标志性大事,也是我生命中的新里程之始。
一
三个月前,适逢癸卯年正月十四,二弟告诉我,斌侄媳妇生下四公斤多的大小子。惊喜之情,难以自抑。家族新生代的降生,是七十多年来,由东鲁迁居秦地后,第三代本土生人,当足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了。苍天悯人,血脉流长!怎不使我喜极而泣呢?
赶在五一假期,弟要回到乡下老家,给孩子办生礼。自清明节那天,我和弟冒雨回乡下上坟后,又有成月天气没回老家了,这次在家多停留了两天。近些年里,我已很少驻留老家了。这次在家,明显感到村子还在衰落着。青年人多外出,仅剩中老年人和一些未成年人在村子里生活着。
听邻居说,我的那些同龄人,甚或比我更大岁数的,今年春上,又开始下田里,侍弄起庄稼来了。只是眼下农田里的许多收种耕的活计,靠机械可以完成,不像过去那样拼体力了。因此,一到农忙时节,人们都去田里了,村道里几乎少有打牌或聊天的闲人。村里不仅没了往日的热闹,而且到处显露出冷清之状,不免令我心生怅然与落寞。
不过,家门前的那几颗雪松和柿子树,在春风里已焕发了新颜。寂静的庭院里,我前几年栽下的那几株翠竹,趁着今年雨水多,忽然又新长出了十多株。有几棵新竹是一夜间,从土里窜了出来,绿而粗壮,还挂着晶莹而硕大的露珠,格外招人喜爱。大自然的神秘,以今人的智慧,或许也不从尽晓吧!
新生代的降生,带给家人无尽的欢乐,也是家族的大喜事。他原本属于在城市新生的一代,只是被他的爷父辈领入家门,寄希望于在现居地,先扎牢深厚的根基,再图开启人生的新程。更想让他不能忘记,这个凝结了家族血脉的村子。
四世同堂的岁月,终归是短暂的。一直住在村里的大娘,年近九秩,欣喜地看过新生儿后,高兴得合不拢嘴。目前她是家族中的最长者。遭遇病毒大爆发时,晚辈们都耽心她,总怕被感染了。所幸能躲过一劫而安然无恙,真是家族之幸。大娘是家族定居秦地的肇始一代。往昔的艰辛与苦难,深藏在她喜笑颜开的情感里;那些不堪回首的心酸,也隐匿在了她们坚毅的过往中。 二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村子外东南角,两个生产队的打谷场,被通往东坡地里的一条小路隔开。打谷场被土夯的围墙,围得严严实实,小路南北两侧均有一小块狭长的田地,与围墙相连接。在出村路与那条小路的拐角处,立着一座夯土古塔。除过高出围墙的树木,高高耸立的古塔,便成了村子很显眼的地标。大凡路过的人,都是印象难泯。古塔呈圆锥体,十多米高,底部粗壮,顶端似尖椎,通体像一大号玉米棒子,稳稳地墩在村子边上。据懂风水的老人讲,由于村子的东南方位地势较低,先民们以古塔垫其不足,给其增添了更多神秘色彩。
苍老的古塔,比我的父辈还年长不知多久。因为没有人知道它建造于何时,也从来没人敢动它身上,哪怕一小块土,更别说毁坏它了。在破四旧的年代,记得离塔不远处,村外原本还有一座大庙,古柏森然,琉璃盖顶,屋宇肃穆,终也未能幸免。在我上小学时,大庙被拆除后,改建成了校园里的一座大戏楼,庙前的一对石狮子,蹲守在校门两侧。而古塔则一直守护着我的村子,足见古塔在人们心目中的威势。
在常年的风侵雨蚀之下,我一直惦念着古塔的存废。我走出村子四十多年了,打谷场在分田到户之后,渐渐废弃了,那里被辟作新生代村人的院落。这次在家驻留的次日,我徒生瞻谒古塔之念。于是,凭着记忆一路寻去。谁知没走几步,刚一抬头,就望见了它。虽已相隔多年,但它的神威,却强烈地震撼了我。我惊奇于它那纹丝未改的挺立之姿,瞬即了却了我几十年的惦念与惶恐。 自然也勾起我此前的那些记忆。
如今的古塔,似乎快被人淡忘了。它孤零零地,被夹在一户人家门前,几间矮房的空隙间,周围杂草丛生,已经很少有人近身了。我发现它也矮了许多,仅比四周的房子高出少半个身子,估摸仅剩五六米高的样子。当我把我的惊喜,告诉在国外求学的孩子时,她竟然也还记得这座古塔。
我默然地凝望着,牵涉着生命脉动的古塔,真不知它还能陪伴我们几代人。年轻的村人,多数已无视它的存在,更不会在乎它的属望了。住在古塔旁边的几户人家,属于九零后的新生代,常年谋生在外,大门紧锁。近些年,迁住入城的人家也越来越多,也许将来村子没了,古塔或许也会消失吧!
三
记得外出求学那些年,常有人困惑于,我的口音异与同乡人。我也没太在意。前几天,我偶尔乘公交车进城,身旁一少年,其近乎原始的同乡口音,突然触发我的思考。经细致对照后,才找出了原因。原来是因了儿时的话语环境,受家庭的熏陶极大,受父母的影响深刻,已渗入骨髓的缘故。
人口的迁徙,常因生计、就业、婚姻等,不同的因素而存在着。无论过去或者当下,依然如故。在现实生活中,不难发现有陕北人、甘肃人、河南人、山东人,或者其他地方的人,在关中平原落户。有的已历经数代,其后人早已与当地人融合。只是对于外来者而言,因尚属异于众人的少数,而在人群中显出些许差异,最直观的显露自然是口音了。在半个世纪前的乡下,外来者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歧视。人和人的交流,离不开语言,彼此间在口音上的趋同与亲近,更是融洽关系的至要捷径。
由此联想到,大凡外来者的融入,往往是一种漫长的过程。五代时的花间词人李珣,是波斯后裔,其祖上系隋朝来到中国的。即便到他这代,身份的印记依然醒目。“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愁肠岂异丁香结?因离别,故国音书绝。”从其词句中,不难找到,怀念故国的幽思与情感。我更惊异于一个波斯后裔,既能以诗词留名青史,且在其内心深处,依然藏隐着一种坚守。
四
转眼已是初夏。晨曦里,我从小区的一栋住宅楼前走过。门洞口,一位大约三十几岁的年轻母亲,一边麻利地戴上口罩,一边用力向外推着电动车。身旁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也戴着口罩,背个书包,以懵懂的神态,正向楼前我走过的路上张望着。孩子的眼眸中,分明透着万般的天真无邪。
如今的城市生活,对于上班族来说,一天里最忙碌的,莫过于早上八点钟以前的这段时光了。 经验告诉我,接下来一定是妈妈带着孩子,在上学的路上疾奔而去。大街上迎着晨光的第一波喧嚣,每天都这样频繁上映着。趁着普通人家的此般生活,孩子一天天长大,父母也一天天渐老。
原来,美好的青春岁月,竟是在这种忙碌与不经意间飞逝而去的。哪怕所见只是生活的一个截面,但却毫无遮掩地,映衬出了许多人的一生。我真不知道,我的孙辈们,将来还会重复眼下的生活吗?
2023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