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之后,关中的雨显得格外粘人,隔不了几天,人们总会迎来一场喜雨。雨下得勤了,湿露泽润,气温升得缓慢,冷暖相宜、薰风和煦的舒适日子,给人以久违的喜悦。不过,迟到的炎热怎会缺席?还是在端午前的一场夏雨之后,以迅雷之势,轰然而至。
这天雨后,我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万里碧空朵朵云,变幻着曼妙的身姿,忽聚忽散,飘游不定,带给人不尽遐思。小城上空,飘荡于浩渺天宇间的那些云,忽然让我想起了,身边的几多人或事。
夏日天亮得早, 在城中村租房蜗居的他,天微亮即起床。草草洗把脸,柔搓着惺忪的睡眼,强迫自己使劲地大睁着。熟练地背起工具,手里拎着安全帽匆匆出门去。
年富力强的他,也许来自遥远的大山,或者偏远的乡村,小时候读书少,不识几个字。为了改变命运,趁着年轻与人结伴,开始了出门打工的日子。一边出卖苦力,一边学会了挣钱的手艺。他们随着劳务公司,转战于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那些活又苦又累,当地人很少愿意干。
他的早餐,在工地外的流动餐车边就解决了。这时候大多城里人,都还没有睡醒呢。干到中午时分,从工地上下来,去附近街边小食堂,买份面条或米饭填饱肚子,顺便给手中的大水瓶添满水,稍事休息后又上工了。晚饭回到住地,自己动手解决。
他的外地口音,与城里人交流受限;他的工地偏居一隅,少有接触它业人的机会;满面灰尘和劳作必穿的衣着,把他同穿着时尚的市民们一眼便区分开了。我在居所附近的小区、小超市或城中村里,不期会遇见他和他的那些同伴。如此辛苦干一年,到了年底,也许还得结伴去讨薪。这种潜伏着风险的辛劳,何日才能终结呢?我时常在想,人的青春会随日头而消弭,如果不幸赶上厄运,他们这样的飘泊,或许会和着心中的致富梦想,一起渐渐衰落。
新世纪之初,谁也没料到,房产私化潮的兴起,加速了城市的扩张,也迫使住在城里的人们,卯足了劲儿,争先恐后地,在居者有其屋的道上狂奔。十多年前首次装修自家房子时,我同从事水工、木工、瓦工的他们有了交道。来自四川的一对夫妻,肯吃苦,手艺好,靠着口口相传,一家接着一家,包揽着贴地砖的活计。他们干起活来很辛苦,吃住在工地。一年忙到头,会有不扉的收入。时间一久,交道成了交情,眼见他们中间头脑灵活点的,几年下来竟做了小老板。有的如今还在城里买了车、置了房、安了家,孩子就近上了学。
他们的迁徙,充盈着无奈与苦涩。但无外乎赌上青春与明天,以一己之长,在挥洒汗水的挣扎中,奋力挤入城市生活圈。白天爬上脚手架,夜晚围坐烧烤摊,也要成为城市新主人。寻找更舒适、安乐的生存状态,不正是当下这个社会中,底层人一辈子的追求与梦想吗?
城市与乡村原本是两个世界,恰似颜色分明的两条线绳。在我们这代人的生命中,不经意间却打成了一个结。因了两种不同生活的混搭,便产生了新市民、农民工之类的奇特身份。于是,常年整日的磨合与不适,也会一直纠结于他们心头,不能释怀。
我的楼上住着一位老太,老伴去世后儿子把她从乡下接来带孙子。面对完全生疏的新环境,老太举足无措了许久,才习惯了楼上楼下的生活。老太的儿子在周边城市奔波,除了节假日,平日很少回家住。儿媳在一家企业上班,上幼儿园的孙子,每天接送的事就套牢了老太。这样的日子一旦开启,便日复一日地趋于常态化。
至于那些更小的孩子,不足入园年龄,家人又无力照护的,只能雇人带了。小区里进进出出的人流里,我常见推着婴儿车转悠的妇人,熟识些的或相伴而行,或热络地交谈甚欢。
每个孩子的临世,牵动着上面两代人。既是甫为父母者,生存体验的初始,也是他们最需要自己父母帮衬的时候。孩子就似攥在手里的接力棒,必须一起奔跑几年时光,才敢撒手。血脉的传承,远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那可是浸润着美好时光的,真切而宝贵的生命旅程啊!
临近退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他生活在乡下的兄弟家里出了点事,让他很头疼。外出求学之后留在城里打拼的侄子,原本自己找了对象,也算有能耐,省了乡下父母的操心。可是,就在即将结婚的档口,最近两个人又突然说散就散了。年轻人分手倒不是多大问题,最难办的是订婚的彩礼,交过首付的暗揭房产,划分时闹起了纠纷。
男方父母把靠乡村种地,积攒的几十万元,一次投入儿子的这桩婚姻上了。可如今说散又要散了,经济上的付出,大头要打水漂了。年轻人的莽撞,使并不富裕的家庭,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对于原本就不熟悉城市青年生活的乡下父母,无异于就是一大灾难。婚姻的变故,让两个家庭,由幸福美好的颠峰,一下子跌入生活的深谷。
如今的社会发展神速啊。进城去,一直是乡间人追求富足生活的方向。同样是新生代的年轻人,也都在城里跑着,忙着,可其拼搏的起点差异巨大,其背后父辈赖以支撑的实力,悬殊尤甚。只是天下所有的父母,对孩子的希冀都是不二的。诸如轿车、住房、工作之需求,对有的孩子而言,父母无力给其解决,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地奋斗;而对那些殷实的人家来说,孩子不用花丁点儿力气,父母早就给置办到位了。现实的差距不仅存在,且还会因一代代父母的撑持,而延续下去的。
乡村最生态,最自然,最原始的,几多生命与生长,几乎都离不开自然力。一切也都以阳光,空气,土地,风雨为伴,缺之,则无以为续。而城市却是远离自然的、人工化程度最高的地方。土地被重新整理与分工,看似佳木葱茏、造型趣异的公园,花草,树木,多非本土所生,并被人巧妙设计,不断修剪,重金维护着的。只是那些四季的阳光,空气和风雨,本无城乡之别,尚可关照。
得改革开放之先的我,早早便以考学----跳农门,由乡村进了城。可是,我仍然是个住在城里的乡下人。历四十余年的工作生活,也没能被改造为一个十足的城里人。眼下的城市与乡村时空相接,观念渗透,习俗侵染,人流聚散。这一千载难逢的融通之旅,依然行进在磕碰不断、喜忧相携却又满载憧憬的大道上。
曾几何时,我站在南塬的高岗上,眺望余晖里的小城,一簇簇高楼拔地而起,填满了河谷本就狭长的空隙。我睁大眼睛,奋力辨寻着,自己这些年居住过的方位,却一无所获。
远观识轮廓,身行入家门。穿过一个又一个什字,别过那些频繁变幻的红绿灯,才踏进了自己天天出入的巷道、小区。此刻,儿时归村回家的那种喜悦,伴随着安全与自豪感于心头遽生。
2023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