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山丘

人生是条单行道，终点的雅号曰：零落山丘。

元好问词《人月圆》曰，“凭君莫问，清泾浊渭，去马来牛。”言喻世事不堪闻问，哪管他是非曲直。这是厌倦了眼前事，不思不顾，只图自个清静的，一种决绝情绪。情绪是人与生俱来的部件，常会自生自灭，或不停地转换着。相较于常人，词人更是如此。由一时延展及一生，“古今几度，生存华屋，零落山丘。”词人喟叹无论落草何处，人生终归于无。教人生时看轻名利，看淡一切。此语本源自曹植诗句：“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由晋而宋金，可谓代生同感。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在无人能拦阻的四季轮回里，一切生命于生灭间往复不止。春草葱绿，挨过盛夏，自然会凋落。零落成泥碾作尘。

大凡熟悉乡村生活的，都忘不掉村庄外，荒野里或山坡上的那些坟头。见惯了也不觉得怪异，只是无论小孩子还是大人，从边上走过时，多少都会生出怯意来。在世的人们，这个时候还会想到那些曾熟识的逝者。一年四季总也见证了那些坟头的草绿了又枯了，却怎么也不愿和自己的未来，联系得太直接、太紧密。

其实，人生和草木本无二致，从土中生发，终又回归泥土。即便是贵为天子或富甲天下，那怕筑有高大的陵冢，也无法与山岭相比，终将被岁月消蚀得没了踪影。元好问的同代人，留在今时的古迹，已稀疏难觅。“而今安在哉”！即使我们能寻到他昔年留下足迹的地方，也无法追得上那远去的踪影。只能从他那些《遗山集》、《中州集》的诗词中，感触到被称作“诗史”的大量时事与万般情绪。

时间的长河谁也阻挡不住，勃勃生灵行走其间，由生而灭，概莫能外者。人生自然如此。只是意识感极强的人们，会给时间作出一些记号，助这一长河去计量。日月年，是较大的度量尺，秒分时，是较小的计量衡。人们每到年关，一般会稍作停留。围绕年份的更迭，大家总要做足文章，也许是在提醒，是在反思，甚或是在重整行装再出发。公历年元旦远没农历年春节招人重视，这是人们在向传统致敬，也是在致意先祖。怀念那些逝去的亲人，酝酿一种平日深蕴心底的情感。当然也重新捡回了，关于生灭的拷问。

对于看重风俗的人们来说，每年总有如清明、十一、除夕那些日子，必须去到逝去亲人的坟头，烧些香纸钱，以寄托自己的哀思。这种旧俗在人年轻时，不太在意。到了趋近暮年岁月，倒越发地讲究了。人生的不同时段，对于生命的领悟不同，只有在自觉力量不济时，也就愈发想寻求点依赖。

我在公园里散步，抬头望见路上的车，一辆辆飞驰而过。不禁想到，人们跑来跑去干嘛？许多人从小跑到老，渐渐才停了下来，像我一样站在一边看别人还在跑。而很多跑来跑去的人，却顾不上停下来想这个事。看似相同地生活在这世间的你我，却各不相干地活着。

在我的小城，每天下午六点多，街道几乎被放学的中小学生们挤爆了。每个学校门前，众家长等着接学生回家，把人行道堵实了。我只能左闪右避着，穿行于人群中。迎面三三两两的孩子，一个个着鲜艳校服，少年特有的气息，散漫在空气里。那是一种似曾熟识的，浓烈而甜香的青春之气，会直冲冲地扑面而至，容不得你避闪。

这股渐聚遽散的人流，不出半个时辰，就会随着滚滚车流，消失在城市不起眼的角落里。华灯初上，栋栋楼影在夜幕的映衬下，点着了整齐排列着的无数小窗。在那些楼房亮灯的窗户里，是亲情的聚首，生活的烟火气，还有一个个家庭两三代人，生命悄无声息的传递。温馨与惬意，时不时地飘散在小区的上空。

老人与孩子在一起的场景，会启发我生出人生的诸多联想。常听人说，如今隔代人的情感，早被生活现实冲击得支离破碎了。但是，那些美好的向往，总会从人们心底唤起。孩子也许还沉浸在童言无忌的天真里，而老人们自然会在享受天伦之乐的当下，不止一次地畅想到了孩子的未来。人生在于时新的享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欢乐，再美好的将来也不必羡慕。社会在进步，人类也在发展，新科技催生新生活。谁也想不到如今的手机，竟然打败了昔日的电话、钱包、排队购车票……将来的人工智能，同样能带给晚辈更多的享受。

曾几何时，我们的日常生活已经被手机全然俘获了。欲知天下事，它比广播快；购物买车票 ，随手搞定，省却跑路排队之苦。娱乐心情、增长知识、甚至发表言论，手机全管用。年前，我曾外出，在陌生而无助的现实逼迫下，打车、购门票、住宿，手机网上全办妥。更使人徒生出生活技能长进的成就感。“今日之烦恼将变成明日的笑话，自己的悲喜在他人眼里倒也未必。”“生时的名利得失，灭后将不值一文。”这样的警语，也源自网络。

一个人活着，不应对别人有太多期待。因为你的伤痛，在别人眼里只是随手拂去的尘埃。成年人的自渡，是生命之必然。过自己的日子，才是最真实的岁月。每天从网上获得的信息，以及所引发的情绪，说到底还是不可靠的。虚拟世界的诱惑，终究无法替代现实的无奈。深陷其中的人们，已经不自觉地“不识庐山真面目”了。说到这里，我又联想到偶犯糊涂的人生。人在事中迷。年轻不会永驻，一年年地过，你我注定要老去。只是温水之煮，一时不易察觉而已。但是，无论你多么能耐、多么要强也罢，草木一秋的宿命，谁也无法抗拒。

人生究竟应该怎样渡过？许多时候一叶障目，让人只看清眼前而难辩方向。倘若能把视野放大到整个人生，掌握先知先觉之术，那么每一节点自然会精彩纷呈。因此，我愿做人生的更夫，提醒别人同时也不住地唤醒自己。待慢慢地累足甲子之年，我们更须挽住自己的狂思疯想，深悟人生之谜。

每当走近荒野的坟茔时，人生的零落最先生于心头，然后才真实地教化为山丘般的坟头。在时间眼里，生者不二归宿，惟存先后之别。正是：

百年人生稀疏，

贵贱零落谁古？

黄土堆作山丘，

栖居今见终无。

草于2024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