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述怀

如果放在多年前，我若说出“真的老了”这句话，必然要遭遇年长者的训斥或嘲笑。于是，我这些年里一直有意回避着，渐渐地淡漠了衰老的意识和感觉。

长久地保持年轻心态，以至于模糊了岁数的概念，整日照常同年轻人玩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欢欣得令人顾不上多想。甲辰龙年的到来，才突然唤醒了我心中早该有的，人生已近黄昏的意识。过往岁月里，处于过程中的我，对于人生不过百年的体认，终归是混沌而渐进的，不曾有过顿悟。

平日里更多的是，看见别人在日渐老去，而意识中的自己，依然停留在过去某个引以为傲的青壮时刻，似乎静止了流逝不止的岁月。后来，不止一次地于某一瞬间，从别人的眼神或不经意的话语里，才逐渐察觉到自己也未逃脱岁月的侵蚀。这样又似由梦中复醒一般。

这个春节前后，我的身体突然有些异样。一种从未有过、不明原由的病痛，引起我很多无端的胡思乱想。自我恐吓的情绪，竟然让我决绝地，几乎迅即远离了往日钟情的酒肉与朋友，而频繁往医院里跑，企图从医生那里，寻找到身心的慰籍，还有减轻痛苦的丹药。至今已有月余。

一天早晨，我又一次去看中医。在医院走廊里，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大哥，大哥”。我回头一看，见大妹出现在眼前。我又惊又喜，急切询问到“哎！你怎么在这里？”望见她同样面露惊喜色，也瞬间扫除了我的顾虑。这时，外甥正从不远处朝这边走来。原来是外甥领她来体检的。这时，心中一股暖流，即刻温暖了我。

“哥，你咋了？病了？”“没啥，只是来看看中医，调理调理。我身体好着那”。半个月前开始服中药，我的病痛已大为好转，更不能告诉她，赶忙含糊地搪塞了过去。这是自春节在老家见面之后，我们兄妹正月里又一次想见。平日一年四季也见不了几次，但在心里都一直深藏着一种无法割舍的牵挂。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到这个年龄都该体检了，总怕亲人的健康出问题。如今有条件了，家人的健康平安，总让人放心不下。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渐老的过程中，孩子们真的长大了，也懂事了。

人的生命体验离不开身体。小不记事的时月里，有尚且年轻的父母的照护，任凭再多的苦难贫瘠也拦不住稚嫩的生长，时常触摸到留在肌体上的疤痕，就隐约记起儿时艰涩岁月里的伤痛。蹚过成人时光，倚仗着身强体壮，一任青春的美好绽放，绘出人生的精彩篇章，留下了立志奋进，浪漫骄傲的美妙足跡。如今，眼看要退休了，身体的细微变化，在不时提醒我，人生衰落的走向，是一种天然的回归，是不容回避的必然。

衰老并不令人喜欢，更谈不上美好甚或艳羡，但也无须伤感与困惑。只是因了人独有的思想情感特征，在人类文明进步的长河里，才慢慢生长出了敬老爱老的美德。不历怎知的现实存在，总会提醒人们：即便历经千万年的累积，那些源自道德约束的劝诫，仍然无法避开人性的挑战。常听人说，“人老了，挺可怜的。”从热闹的大众生活，回归狭窄的社区生活，纵有撼天动地的雄心，体力脑力也有跟不上的时候。渐渐被社会边缘化的暮年，生存需求突显，不多的时光消磨于吃喝拉撒睡的纯生活里。

人的暮年生活和青春一样，都属于自己，且有着先来后到之别。酸甜苦辣咸，同是人生滋味；喜怒哀乐愁，感受唯有自知。生命的真实不外乎个中滋味与感受。所不同的只是，有人喜欢外露，有人默念于心。这段时间身体上的痛苦，让我体验了生命中的煎熬，而且也触动了心理深层的醒悟。人无一例外地都会衰老，坦然面对远比苦苦叹息，来得更真切更现实。我们都从年轻走来，睁眼看世界，往复思人生，知足方为乐。

人小的时候盼着长大，年老的时候却留恋青春。雄心与胆略都源自年少。在过往岁月里，谁不曾憧憬未来？谁没有不止一次地立宏志，发高誓？矢志不移、奋进前行、勇往直前……这些自信满满的字词，也曾于耳旁回响，陪伴着我一路狂奔至今。其实，人生价值在于奋进。只要你珍惜青春，勤奋进取，人生便不会虚度，引以为傲的精彩篇章，定然也就是暮年忆往时莫大的慰籍。

怀念青春与过往，一样是我这些年的精神大餐。儿时有亲情的滋润，从岁月的艰辛中，照样能体味得出，那种源自心底的幸福、快乐与幸运。只是在心智成熟之后，自己曾屡屡喟叹时光之无法轮回。还有更多于逝去亲人情感亏欠的，那种再也无可弥补的悔憾之情。青春只是一段时光，老天公平地给予每个人。易逝的年轻岁月，在三四十岁后会渐行渐远。抗衰也罢，美容养颜也罢，终是留不住的。与其破费留其外表，不如勤奋滋养内核。

少壮轻年月，迟暮惜光阴。人老了方觉时间稀缺，但可自主支配的闲暇时光却不少。怎样用好珍贵的时间，全要靠自己去把握。我的生活我作主，是退休后最大的自由。人常说“明了黑了——黑了明了”一天天地过，谁也不比别人差分秒。总感觉时间从指缝间溜得飞快。有天在街上偶遇老友，被问起这几年在干啥？突然有些不知咋说。似乎也没干成啥正事，逾千日的三年时光，却一晃过去了。回头细思，每天不外乎独自走走，到处看看，静然想想，更多的是试着耐受孤独的日子。

生老病死乃人生路径，世人皆然。倘若到了自己身上，还真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2024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