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痕(散文)
文/田涧
一
妗子(舅母)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表弟电话里泣不成声。我感到了突然。
今年大年初三,晚了一天去舅舅家拜年。阳光正好,院落空旷。妗子坐在轮椅里,面前支上小桌板。人高马大的表弟给妗子端来温水,搽脸吃饭。妗子拿起小勺,颤巍巍舀起稀饭。
妗子气色不错,神志清醒。看着围上来说话的众多亲戚,抹起了眼泪。
身材高大的表弟与蜷缩在轮椅上的妗子,形成巨大反差。想起往年拜年,表弟一边忙活,一边指挥妗子:娘,抬抬脚;娘,抬抬手。妗子像个听话的小孩子,吃力的抬脚抬手。
表弟在雪域高原工作,每年休假两个月。母亲说,表弟一休假,妗子就交给他了,谁都不用管了。端屎倒尿、洗澡擦背,表弟做得一丝不苟。亲戚们说,这才叫真孝顺。
想起《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落草水泊梁山以后,李逵背着老娘上梁山,想让老娘享几天福。结果路上喝酒误事,老娘被老虎吃掉了。
妗子当然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八年前,妗子突发疾病,导致偏瘫,认人也认不清了。表哥姊妹四人轮番照料,妗子好转不少,日子倒也安稳。
小时候,在我的印象里,舅舅、妗子都是很能干的人。妗子高高胖胖,舅舅倒是精瘦。去舅舅家走亲戚是一件开心快乐的事情。
虽然相隔不到五公里,舅舅家离国道近,交通便利,生活比我们家富裕。每年青黄不接时,母亲会抱着我回娘家走亲戚,度过饥荒。我至今还能清晰记得,母亲拉着架子车回娘家。我躺在车上,看头顶两排整齐高大的杨树渐行渐窄,风吹树叶哗哗作响。
上学之后,放了暑假,舅舅家更是必去之地。母亲用新麦磨了面,炸了油条,蒸了糖三角,圆竹筐上盖了毛巾让姥爷他们尝新。舅舅家西厨房门口有一棵葡萄树,葡萄尚未成熟,黄豆大小。摘下尝尝,满嘴酸涩,并不好吃,这应该是我平生第一次吃葡萄。
村东的庄稼地里,舅舅家搞了个小菜园。泛红的番茄、细长的豆角、青翠的黄瓜,一畦畦收拾得井然有序。还有西瓜地,满地瓜秧间隐藏大小不一的西瓜。姥爷在地头搭个瓜棚。压水井抽上冰凉的井水,泡上西瓜、黄瓜、番茄。瓜果入口,暑气顿消。
表哥、表弟极热情,往往挽留住上几天。舅舅、妗子并不厌烦。姥爷、表哥、表弟、我四人住在四间土坯房堂屋最东头那一间。厚厚的大豆秧打地铺,铺上高粱杆攒成的凉席,盖上薄被子,倒也清凉。一大早,表哥从床上坐起,揉揉惺忪的睡眼,开始给我们背诵他写的诗——《崎岖爱路》。
姥爷有一次去我们家借牛。姥爷穿了对襟的白棉布衬衣,手拿蒲扇,坐在我家小院里,说了半晌午的话。吃过午饭,我和姥爷一起牵牛上路了。那时候,漯阜铁路正在修建,路基堆得很高,一路上黄土漫天。到了舅舅家,又住上几天,和表哥表弟一番闹腾。
后来,有一年姥爷腿疼,被村中庸医所治,竟然下肢瘫痪,不能走路。在最东头那间屋子里躺了半年,病情日益严重。我最后一次去看姥爷。要去学校了,母亲说,给你姥爷磕个头吧。我笨拙的跪下,趴在地上给姥爷磕了个头。姥爷声音微弱的纠正说,给活人不能磕趴儿头。
二
我清楚记得,妗子有一次和母亲、三姨她们聊起自己在玉米地里拔草。回来时,发现小腿肚上有几块手指肚那么大青青圆圆的痕迹。妗子言外之意是鬼捏的。
她们又神秘说起,张营小学旁边路口,站着有一个穿白衣服的老头,可是走到跟前却什么也没有。
我至今记得妗子神秘的表情。但至今没有闹明白,青青的圆痕是怎么来的。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时,我在舅舅家上了半个月的学。表哥他们姊妹四个加上我。这么多张嘴吃饭,母亲说舅舅、妗子他们也没有丝毫不耐烦。
初中二年级时,我的视力开始模糊,眼睛近视了。去到舅舅家,舅舅和妗子安排大表姐带我去沈丘县城医院,佩戴了平生第一副眼镜。在路边,大表姐给我称了一块锅盔。厚厚的锅盔分了四五层,一层芝麻一层香油。饥肠辘辘的我顿时不饿了。大表姐好像自己没有吃。
舅舅是他们村少有的知识分子,颇有威望,担任了村会计。家里堆满了书籍,还有各种报刊杂志。去舅舅家走亲戚我的另一大乐事是看书。大人在堂屋说话,我钻到里间看书去了。
村里有人家娶媳妇或者葬老人的,舅舅经常被请去“管大总”。锅碗瓢勺、桌椅板凳、礼金账单,舅舅算盘打得啪啪响,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舅舅曾经自豪的对我说,“不会错一分钱”。舅舅后来迁居县城,“管大总”也管到了县城。左邻右舍都尊敬他、信任他。
当然,舅舅的脾气也不好。经常当着客人的面训斥妗子。妗子默默听了,也不反驳,继续忙活手里的事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经济形势好转。舅舅妗子比较能干,比较早的买了手扶拖拉机。也在家里开了作坊,弹棉花。隔壁的二姥爷(舅舅的亲叔叔)过来帮忙,不小心碰着了。舅舅、妗子又是送医院又是登门看望,折腾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第一年参加高考失利。复读需要一个手续,和舅舅说了。舅舅想起本村一位在在邻镇高中教学的老师。舅舅和妗子站在大门楼下商量了一会,决定去找这个人。正是暑天,蝉鸣阵阵。舅舅顶着大太阳,骑着自行车,往返跑了二十公里的路,从相邻的镇高中拿到了手续。我顺利得以复读。
我也给舅舅“帮过忙”的。表哥当兵以后,探亲期间去相亲。舅舅安排我们帮忙相看。姥爷在不远处割草,我在路旁拔草。表哥和那姑娘骑着自行车沿沙河大堤远远而来。崭新的自行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回家后,舅舅问我,看得怎样。我想起那姑娘浓眉大眼,小声说:“好像眉毛有点重”。
表哥当兵期间,正在读高中的我曾经在一家校园文学报纸上发表了一首诗。诗中有“苍茫的大山中有一座青翠的小山”这样的诗句。舅舅看到后说,“这是写给你表哥的”。
三
表哥、表弟参加工作以后,在县城买了房子。舅舅、妗子也搬到了县城。每次回老家,母亲都催促我去县城看望他们。
女儿甜甜三岁时,上了幼儿园学舞蹈,会拿大顶。我带甜甜给舅舅、妗子拜年。甜甜在客厅沙发上靠墙拿起大顶。舅舅很高兴,忙喊在厨房忙碌的妗子:“妮他娘,快来看,这小妮跳的不赖。”妗子围着围裙看了一会,笑笑又去厨房忙活了。不一会,一大桌子饭菜端上了餐桌。
我注意到舅舅总是习惯性的挤眼睛,提醒他抽空去医院看看。舅舅说,没事,有时厉害了整个眼睛都是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没想到,两年后,舅舅突发心梗离世。挤眼睛大概是早期的一种症状吧。再过三年,妗子也突然患病,偏瘫了。幸亏表哥、表姐姐弟四人精心照料,直到今年无疾而终。
老家有俗语,初二外甥初三客。不知今后每年的大年初二,还去哪里拜年呢?
初中二年级,过年时我用毛笔在红纸上写了四字签子:日行千里,贴在父亲自行车挡泥板上。舅舅看到了,问是谁写的。舅舅说,写得不错。村里有些老教师写了一辈子,也写不成这个样。这大概是我的书法水平较早受到表扬与肯定吧。
2015年夏,我去京新高速巴丹吉林沙漠项目部采访。晚上,漫步戈壁滩,星空令人震撼的清晰。浩瀚星空如同尘埃遍布,银河系也是脏成一团,与白天的碧蓝如洗截然相反。我知道,那些尘埃是大小不同的星体。宇宙没有尽头,地球也不过是这些尘埃中的一粒。而人呢,岂不是更小的一粒粒尘埃。
岁月无痕,逝去的亲人们已化作了尘埃。但他们曾经朴实、善良、勤劳的一生辛劳,生儿育女,如同一棵棵大树,开枝散叶,留下子子孙孙代代繁衍。清明将至,不知逝去的亲人们是否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聚?那里是否也有清风明月、鲜花盛开、杨柳依依,也有万物在旺盛的生长?
写于2022年清明节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