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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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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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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莲烛台

银莲烛台(小说)

文/田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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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三年的冬天,谷镇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腊月二十下午,天空中开始飘起雪花。到了腊月二十三下午祭灶时,雪就没有停过,纷纷扬扬,时疏时密。官路两旁的沟渠被雪填平,麦田里的坟头鼓成了大雪包。

通往谷镇的官路上,远远的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半天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

只见这名瘦骨嶙峋的乞丐身架高大,目测约有一米八五。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头发已经打成络,头顶上落的雪花融化冻成冰渣,挂在头发上。脸色乌青,大概很久没有洗了。身上的旧棉袄破了几个大洞,露出的棉絮早已变成了黑色。黑色的单裤被一路风霜撕成丝丝缕缕,成了长短不一的布条儿,露出沾满泥垢的双腿。脚上的鞋,如果那还叫鞋的话,被泥巴包裹。十个脚趾头争先恐后的露出,布鞋快变成草鞋了。

雪渐渐停了。乞丐步履蹒跚向谷镇走来,饥饿的感觉阵阵袭来,胃里咕咕乱叫。早上路过一个村庄时,一个好心的老太太给了半碗粥,再无一粒米进食。如果不是大雪覆盖,大概还能在收获过的红薯地里,挖上半天找剩下的红薯块充饥。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

远处,“叮”“当”的鞭炮声炸响。偶然有长串的鞭炮呼啦啦响过,那是有人家开始祭灶了。

几只野狗看到了乞丐,跑过来冲他阵阵狂吠,但并不近前。一阵眩晕感袭来,乞丐只觉天旋地转,紧走两步,扑通趴倒在了雪地里。手里的麻包片扔出很远。野狗受惊,呜呜叫着,四散而逃。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乞丐身上,渐渐地给他盖上了一层雪被。

这名乞丐是谁?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这名乞丐其实是我的二爷。我爷爷兄弟三人,属二爷长得高大魁梧。两年前,相临的谢庄有一户人家被摊了壮丁。但这户人家是个独子,知道上战场很有可能有去无回。这户人家通过中间人找到我太爷爷,愿出三个大洋买个壮丁。虽然家境贫寒,但爷爷等三个大小伙子却还身板结实。我二爷主动要求自己上战场。

民国二十五年,国民政府改募兵制为征兵制,规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可有钱人很少入伍,抗日战争后期征兵不行,改为拉丁。后来接兵部队与地方乡保甲长上下其手,大量买卖壮丁。乡保长摊壮丁费于人头,地主可以出钱买一名壮丁以充数,保甲长即在农民中多拉几名抵数。

新兵入伍,简单集训,二爷被拉上了战场。第一仗即在山西的中条山遭遇了老日。多年以后,二爷给我们讲起,老日真的不怕死,乌泱乌泱的往上冲,机关枪枪管都打红了,结果还是打败了。二爷装死尸,身上挨了打扫战场的老日一刺刀。二爷撩起衣襟,让我们看他背上一拃长一道伤疤。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二爷和几十个国军兄弟被俘了。反剪双手,一条长绳子把它们串成一串儿。两名老日押送他们。晚上,在一个山洞里,老日抱着枪坐在火堆前睡着了。二爷他们互相使个眼色,双手在石头上慢慢磨,终于磨断了绳子。搬起大石头砸向两个老日,老日在睡梦中见了阎王。兄弟们连夜散伙。

从山西地界回豫东南谷镇,距离相当遥远。二爷一路乞讨,大概走了一个月,从黄叶满天走到大雪纷飞。家在,方向就在,回家就是朝着家的方向千里跋涉。

不知道在雪地里昏睡了多久。二爷渐渐被冻醒。但是,却没有力气站起来。

两个衣服簇新的小男孩儿从镇里出来,准备到官路上玩耍。一个手里拿着刚炸好的糖糕。另一个男孩拿着沾满芝麻的麻糖。

走过二爷身旁时,食物的香气飘进二爷的鼻孔。不知哪来的力气,二爷猛地站了起来,身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两个小男孩儿吓呆了,大张着嘴,望着眼前这个两眼冒着凶光的“野人”,嘴里嚼了一半的食物,忘了咽下。

二爷猛扑过去,一把抢过了两个小男孩儿手中的吃食,疯狂地塞进嘴里。回过神的两个小男孩哇地哭了,扭头就跑,边跑边回头张望。

吞咽下粘在胡子上最后一粒食物残渣,二爷又弯腰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咀嚼。

有了点力气,二爷继续沿主街向镇里走去。有灯光从家家户户的窗户射出,在雪地上形成了一道道光圈。二爷试着去敲人家的门,想再讨点吃的。可是,从门上小窗户伸出的一张张微笑的脸瞬间变得冰冷,小窗户被迅速关上。

走过大大小小烧饼铺、果子店、铁匠炉、香油坊、骡马市、面馆、客栈,二爷来到一个大户人家门前。眼前的门楼巍峨高耸,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朱漆的大门两侧,两个大红灯笼高挂。

二爷试着叩响门环,铜门环咣当作响。大门上的小窗户打开了,一位中年女佣的脸探出来,看了看,随后一只手伸出来,不耐烦的扬手说,走走走,又是要饭的。

二爷失望地转身。刚走了几步,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和善的声音传来:

兄弟请留步。

二爷扭头,只见打开的朱漆大门里站着一位满脸含笑,矮胖的中年男子,头戴瓜皮帽,身穿黑色棉布长袍,外罩深色丝绸马褂,马褂在灯笼的映照下闪着亮光。

二爷迟疑了一下,把麻包片往肩上靠了靠,迈开了脚步,一步步走上高高的台阶。迈过宽大的门槛,大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

二爷这才看清,这是一个气派的院落。一水的青砖漫地。东西厢房,雕梁画栋。四边厢廊飞檐斗拱,廊下分别对称挂了红灯笼。月亮门后,正房内更是红烛高照,琳琅满目。

中年男子高喊一声,吴婶,你来一下。刚才那中年女佣跑了过来,垂手站立。中年男子吩咐到厨房把饭再热一下,让这位兄弟好好吃点饭。

中年女佣打开东厢厨房门,把二爷领进去,餐桌旁坐下。二爷看到整个厨房窗明几净,灶台上已经贴上了灶爷画,画旁两行小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画前一个钧瓷的香炉,香烟袅袅;两个银亮的烛台,像两朵高举的莲花,花正中红烛正旺。

吴婶端来一笼屉雪白大馒头,一盘猪头肉,一盘豆芽凉菜,一盘油煎豆腐,一大海碗红薯稀饭。二爷真的饿极了,左右开弓,转眼间笼屉里八个馒头只剩了一个。热菜凉菜很快盘子见底,拿馒头又蘸了菜底,将盘子擦拭干净。

中年男子微笑着进来了,寻一凳子坐下,嘱咐二爷不着急,慢慢吃。中年男子说二爷骨骼清奇,定是落难之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二爷一一作答。二爷也知道了,中年男子正是谷镇最大的东家——石掌柜。石家开着中药铺,良田千顷,骡马成群。雇着长工、短工五十多人。

石掌柜说,天色已晚,路上还要经过几个村庄,恐有恶犬相扰,先住下,天亮再走不迟。二爷谦让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石掌柜吩咐吴婶将南厢房回家过年的张长工房里腾个床铺,安排这位兄弟住下。

二爷躺在松软的大豆秧铺成的床铺上,望着房顶,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但是二爷很快就睡不着了。

银莲烛台在他眼前闪耀,二爷知道这两样物件儿少说能值十个大洋,自己被卖壮丁才卖了三个大洋,十个大洋,够自己翻盖房子娶媳妇。再说,石掌柜这么大的东家,也不会在乎这点东西吧。

二爷很容易找到了一根细铁丝。悄无声息出门,来到厨房门口。啪嗒一声,厨房门上的挂锁打开了。

借着窗外的雪光,银莲烛台在暗夜里泛着幽幽的光。二爷迅速拔掉已经熄灭的蜡烛,将银莲烛台包裹好装进自己的麻包片里。

开大门锁的时候多费了一点时间。二爷推开门栓,拉开大门,门吱扭轻响了一下。二爷看看院内并无动静,轻轻合上大门,扭头往大街上走去。

雪夜的整个谷镇都在睡梦中。大街上一片静寂,只有二爷噗嗒噗嗒的脚步声。

二爷走得很快,眼看就要出镇了。身后传来了马蹄声,紧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一个声音低沉而威严地传来:站住,干什么的?

二爷扭头一看,两名骑马的巡警已经来到眼前,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二爷默不作声。一名巡警下马,一把夺过二爷背着的麻包片,扔在地上,咣啷作响。巡警倒出东西,映着雪光,银莲烛台分外耀眼。巡警拿起银莲烛台查看,底座上“石家”两个字很是醒目。两个巡警知道这镇上只有一个石家,他们和石掌柜也很熟。

两位巡警押着二爷往石掌柜家走去。一直默不作声的二爷心里一片慌乱。二爷想跑,可是枪顶着。战场上没怕过,现在怕了——丢不起这个人呀。

石家很快到了。石府大门敞开,石掌柜站在门里,灯笼火把映出他满脸笑容。对两位巡警拱拱手,石掌柜说,两位兄弟,辛苦了,大半夜的劳烦两位了。

转身对二爷满脸不悦地说道,二表弟,说好到天亮再走,吃完早饭换身衣裳嘛,干嘛这么着急呀,赶快进来。

两位巡警面面相觑。对石掌柜说,既然是你们家亲戚,那我们就不管了。年关了,要注意防火防盗。石掌柜连声谢过,拱手道别。

两位巡警骑上马走远了

谷河两岸的草木又是几度枯荣。

谷镇解放了。镇上开始斗地主分田地。几个与土匪有勾连的东家被处决了。石掌柜行善乡里,民声较好,只是被分了良田,卖了骡马。石府成了镇粮管所。石掌柜一家分到了俺村,被批斗,被帮助。被帮助就是“碰蒜瓣子”,一群人把帮助对象围在中间,推来搡去。

二爷当上了村里的贫协会会长,明里暗里照顾石掌柜一家。

一天晚上村里开批斗会,群情激奋,灯火通明。石掌柜等人被推上台,头上插了牌子。二爷走上台,朝石掌柜走过去,高高扬起右手,一巴掌扇在了石掌柜脸上。石掌柜一愣,响亮的耳光并没有打在他脸上,而是二爷迅速伸出左手挡住了。二爷背对台下,并没有人看出来。

先拢大伙,再开食堂。紧接着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里许多人家吃不上饭,有年轻人饿得皮包骨头,出门拄着拐棍。

二爷把银莲烛台拿到镇上卖了,换回一袋粮食,给石掌柜家送去半袋。两家人渐渐都挺过了困难时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谷镇到县城通了中巴。有一次,二爷坐中巴去县城看病。上车后,看到了坐在前排的石掌柜。石掌柜起身让座,二爷推辞不过,坐在了前排。石掌柜坐到了后面。中巴启动,开得飞快。不幸的是,中巴撞在了一辆大货车屁股上。坐在前排的二爷当场殒命,坐在后面的石掌柜安然无恙。

二爷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了石掌柜的善意。正应了那句话:善良,本身就是对善良的人最好的报答。

二爷去世时已八十六岁高龄,用了龙架,风光下葬。奇怪的是,陪葬的物品里,最贵重的是一对银光闪闪的银莲烛台。

烛台底座下,清晰的刻着两个字: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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