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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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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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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

傻娘(小说)

文/田涧

谷村有三景,桃林、杏园和老井。村东坡地五百亩桃林,每年春三月,桃花灼灼开放,引得外乡养蜂人前来,放蜂酿蜜,蜜蜂嗡嗡流连花丛。到了五月,泛红的桃子挂满青枝绿叶间。村西南河滩地千亩杏园,每年春天开出粉白的杏花,到了麦收大忙时节,黄澄澄的麦芒杏挂满枝头。

村东南角有一口老井,不知始掘于何年何月,无论旱涝,终年水平如镜。老井是全村的水源地,村里人家用黄黄的木桶、红红的塑料桶或灰灰的铁桶前来挑水。扁担勾了水桶放到水面,晃倒,水桶即将全部淹没到水面以下时,使劲提起。水桶晃晃悠悠提上来,立到井沿上,难免泼洒一些水出来。提水人肩上横了扁担,弯腰,一头勾起一桶水,晃晃悠悠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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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挑水的时候,铁蛋和村里的小伙伴也乍着胆子往井里看。黑洞洞的井底,水面像一面大镜子,天上的白云悠悠的从镜子里飘过。井四周黑油油的大青砖参差不齐,砖缝生了浅浅的绿苔藓。有小青蛙从水面试图往井壁上爬,不时滑落。有调皮的孩子捡起小石块扔下去,“扑通”一声溅起水花,听到动静的大人赶过来呵斥,小伙伴们四散而逃。

也有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前来挑水时揽镜自顾,油亮的辫子左右拨弄。“家里的镜子照不够,还来井里照,早晚把你们的魂给摄走了。”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看到了远远地嘟囔。

照镜子的人里边就有铁蛋娘。她家那面塑料壳的圆镜子摔碎之后就没有舍得买新的。

铁蛋娘高高瘦瘦,两根油黑发亮的大辫子,长得很好看。大高个、大脸盘、大眼睛,关键是屁股也大。当年相亲时,铁蛋奶奶一眼看中,笑呵呵小声对着媒人耳朵说,这妮屁股大,能生男孩。

铁蛋爹个头不高,鸡胸驼背,背上就像背了一口锅,两只眼睛倒是贼亮。“这样的人到哪也饿不着,背着锅呢”,曾经有人背后调侃。铁蛋爹听见了,脱下一只鞋去扔那人,那人却早已跑远。

铁蛋娘姊妹七个,人称“七仙女”,最末是铁蛋舅舅,比铁蛋大不了几岁。铁蛋娘不同意这门亲事,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喊她吃饭,一直说“我不饿”。第三天晚上,铁蛋姥姥劝她,三妮,这一家吧,老两口都能干,三家大瓦房早就盖好了,就他一根独苗,将来少生气。恁爹看中这一家了,说这孩虽说长得不太板正,但人可精明,懂礼数,将来过日子错不了。

铁蛋娘不吭声,默默流眼泪。她知道爹娘不择家,急于把她嫁出去,只要彩礼高就行。前两天爹就放下话来,上吊给绳,喝药给瓶。

第四天早上,铁蛋娘起床了,梳头洗脸,下地干活。整个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铁蛋爷爷牵着家里的老黄牛赶集卖了1300块,又花300块买了个小牛犊。剩下的钱让媒人送到铁蛋姥姥家。

村东大路两旁的桃花正灼灼开放,一乘花轿把铁蛋娘抬到了过来。村里人都很惊讶,铁蛋爹那个熊样还能找恁板正个媳妇。过门后更有人在铁蛋娘耳朵边说,你看着和他们就不像一家人。你咋那么傻?你咋嫁到他们家?铁蛋娘笑笑不吭声。

铁蛋娘嫁过来之后,第一胎生了个女孩,起名招娣。铁蛋奶奶感觉自己看走了眼,预言失灵。时常在院子里打狗撵鸡,说话也就携枪带棒,骂骂咧咧。

没想到,铁蛋娘的肚子还挺争气。隔年生下一个男孩,起名金矿。再往后,开了挂似的,隔年一个,共生下四个男孩,分别是金矿、银矿、铜矿、铁矿。铁矿最小,为显娇气,家里面喊他铁蛋。我们也就叫他铁蛋。

家里人丁兴旺,铁蛋奶奶掉光了牙的瘪嘴经常笑得合不拢。但很快又开始唉声叹气,发愁十来口人十来张嘴的吃饭问题。

铁蛋娘也经常吃不饱,瘦瘦的骨架上吊两个奶子,虽然瘦得皮包骨,但孩子还是要吃奶,慢慢的把孩子们也都喂养大了。

铁蛋爹烟瘾越来越大。从村口代销点买了“大白鹅”烟拼命地抽。天明睁开两眼到天黑上床睡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缝间始终夹着烟卷,烟卷变成了烟头,最后一丝火星灭了,才舍得扔掉。铁蛋爹说,饭可以不吃,但烟不能不抽。烟是一股气,吸吸饱一会。后来开始咳嗽,蹲在墙角,一声接一声地吐痰,不一会身边就痰迹斑斑。

铁蛋娘照例能干。春天秧红薯、下棉花地膜,夏天收麦子把的地垄最宽,秋天拉起装满粪的架子车地里跑得飞快。冬天下河堤,清理河道。铁蛋娘最先掂起铁锨下到河里,脚下的薄冰被踩得咔咔作响。年底算工分,铁蛋娘的工分最高。但是,分的粮食仍然不够吃。几个孩子面黄肌瘦。

有一次,铁蛋娘从地里拔了一大筐草回家喂羊时,被生产队看地的叫住,说她偷了红薯。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执后,看地的人一脚踢翻荆条筐。掂起筐底倒了起来。青草撒落一地。几块红薯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晚上生产队开会。昏黄的马灯光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变得冷漠。铁蛋娘被批斗帮助,说她挖社会主义墙角。

回到家,铁蛋娘蒙上被子哭了半夜。铁蛋爹一言不发抽了半夜烟,烟头扔了一地。

生产队很快解散了。铁蛋家分了一头牛,一个石磙拉个片石,还有两个磨盘。铁蛋爹牵着牛,牛拉着石磙吱吱扭扭回家了。全家还分了四口人的地,每人一亩半地,共六亩地。只有姐姐招娣和大哥金矿有地,其他人都算超生,不分地。

人多地少,再怎么辛苦,打的粮食还是不够吃。每年五黄六月里,收完麦,种完玉米,就该交公粮了。乡粮管所门前交公粮的架子车沿窄窄的的公路一侧排成长龙。每个架子车上都堆满了化肥袋子装的小麦,袋子上“碳酸氢铵”的红字分外显眼。每袋一百斤,家里人口多的要交十来袋子公粮,上千斤呢。铁蛋家只拉来了六袋子麦子。交完公粮,拿着公粮条子结算,多交的人家会结回来三五十块钱。而铁蛋家,因为公粮交不够,往往要补几十块钱。

夏日炎炎,卖冰棍和卖汽水的骑着自行车,后座上驮个白木箱子,木箱上两个大红字:冰棍,往来穿梭叫卖。

铁蛋爹叫住卖冰棍的,多少钱一根?有五分的有一毛的。有啥不一样?冰棍五分雪糕一毛。铁蛋爹买了三根冰棍,给铁蛋娘和铁蛋每人一根。撕开包装纸,一家人正吸溜冰棍呢,验公粮的远远来了。

验公粮的两个人,一个人端个铁皮夹子,中间夹了厚厚一沓子纸。另一人提个明晃晃的铁锥子,铁锥子中间空了一段。铁锥子扎下去,从袋子里提出麦子,摊开到手掌里,仔细验看。

铁蛋看热闹跟着跑了半天了。负责维持秩序的谷村村支书张国臣迎了上去。验公粮的两个人一脸严肃,配合默契,一家家仔细验看。扣杂百分之三,扣杂百分之四,扣杂百分之五。拿铁锥子的声音威严,拿铁皮夹子的匆匆书写,写完刺啦撕下来,交给交公粮的人。虽然面露尴尬,但并没有人吭声。

到了铁蛋家架子车跟前。铁蛋爹扶稳架子车。铁锥子扎破化肥袋子的瞬间,铁蛋娘感觉就像身上某一寸皮肤被人划破了。验公粮的摊开手掌仔细验看,大拇指捻了捻麦子,又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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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杂百分之七”,验公粮的嗓门很大。铁蛋娘心里咯噔一下,这一扣,半袋麦子没有了。“同志,能不能少扣点,俺这麦子也不赖呀”,铁蛋娘说。“赖不赖你自己比谁都清楚”,验公粮的边说边撕下公粮条子。拿着窄窄薄薄的纸片铁蛋娘犯了愁。铁蛋娘心里确实清楚,今天拉来的麦子是最后两场碾的。今年收麦的时候下了雨,最后西坡地的二亩麦子被雨淋了。拉到麦场又下了三天雨,麦子捂了。最后摊开麦子碾场的时候,麦垛里面已经起热,麦子也生芽了。碾出麦粒,几番摊开晾晒。再看麦粒,就像村里八十岁老张奶奶那张脸,皱皱巴巴的,不太好看。

张国臣把铁蛋爹拉到一边,对着他耳语了一番。

铁蛋爹从铁蛋娘手里拿过公粮条子。一溜小跑向门市部跑去。

验公粮的验完谷村的公粮回办公室休息喝茶去了。张国臣领着铁蛋爹去办公室找他们。

过了一会,铁蛋爹回来了,举着公粮条子高兴地对铁蛋娘说,改了,扣杂百分之四。又小声对铁蛋娘说,买了两盒帝豪烟,张国臣没少帮忙说好话。

交完公粮,家里的麦穴子下了一小半。秋收庄稼还行,大豆、玉米、红薯片、芝麻。一袋袋的庄稼扛回家,家里难得有了殷实的感觉。但好景不长。过完年,出了正月,家里的麦穴子见了底,面缸也是一瓢挖到底,刮得缸底刺啦作响。

正是青黄不接时候。姐姐哥哥们去上学了,铁蛋娘领着铁蛋下地拔草喂羊。

看看四下无人,铁蛋娘拽下几颗麦穗。揉碎,吹去麦皮,一小把青青的刚长了一半的麦粒躺在手心里。一把捂进嘴里,铁蛋感觉满嘴香甜。

有时候拽得麦穗多了,铁蛋娘把麦穗藏在草筐里面。回到家,在灶火前燎净麦芒,再用簸箕搓好扬净。用石磨碾上一番,就是碾馔了。用凉蒜汁调好端上桌,美味无比。铁蛋多年以后忆起,仍觉得口舌生津。

村里也有人唠叨,地里麦子被人偷拔了。也有人说是铁蛋娘干的,但并没有人看见。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铁蛋姊妹五个长大了。闺女像爹儿像娘。铁蛋大姐招娣个子不高,缩头龅牙。铁蛋四兄弟却像地里的高粱杆,身形直条条的,相貌堂堂。村里都说老赵家风水朝内,旺男孩。也有人说,老赵家阳宅好,旺男孩。如果阴宅好,也就是祖坟地好的话,旺女孩。

有闺女不愁嫁,啥人嫁到啥人家。赵招娣初中毕业在家放了两年羊,就嫁人了。丈夫家是邻村邢小庄的。两个村子离有一里地,五百米远。步行十分钟也就回了娘家。

铁蛋弟兄四个学习成绩优异。金矿上了县重点高中——县一高。银矿上了乡重点初中——谷镇实验中学。铜矿和铁蛋(铁矿)在离家一公里的村小学上学,一个五年级,一个四年级。金矿和银矿住校。一袋袋的麦子交到学校食堂,一沓沓的饭票领回来。黄黄的大碱面馒头和少盐无油的汤菜伴随他们紧张的学习生活。

铁蛋娘忙完家里忙地里,锄草拔草、抗旱浇地、喂猪喂羊、养鸡养鸭。铁蛋爹学会了铁蛋爷爷的生意经。去镇上牛行买小牛犊回来,过两年养大了卖掉,赚个差价。但他们家的日子仍然紧紧巴巴,向亲戚邻居借钱周转是常有的事。

也有人劝铁蛋娘,别供那么多孩子上学了,太费钱,家里负担太重。将来万一考上大学了,更费钱。铁蛋娘却说,只要他们能考上,砸锅卖铁也供他们上学。

村里有人给铁蛋娘找了个活:去县城照顾老人。说那人是自家亲戚,是个老干部。生活能够半自理,就是坐在轮椅上,还能自己穿衣、吃饭、上厕所。介绍人说,看铁蛋娘干活利索,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般人还不让她去呢。

铁蛋娘颇为犯愁。每个月五百工资确实能解决家里的大问题。但家里这一摊子怎么办呢?

铁蛋爹抽了半夜烟,决定让铁蛋娘去县城当保姆。说铁蛋奶奶虽然七十多了,还能过来帮忙做个饭,家里面好凑合。

介绍人骑自行车载着铁蛋娘高高兴兴地去了县城。在一片靠近谷河的老街区,七扭八拐走过几条窄窄的巷子,一个院落出现在眼前。不大的门楼上攀爬葡萄,枝繁叶茂。红漆的大门上漆有点脱落。介绍人掏出钥匙开门。门框有点矮,铁蛋娘进门时差点碰了头。

院落不大,院里一个葡萄架占了半个院子,累累硕果点缀枝叶间。靠墙一棵石榴树,红花开得正艳。

听到动静,一位老大爷转着轮椅出来了。这位老大爷身形清瘦,面容白皙,须发皆白,深蓝色的中山装风纪扣倒是系得严严实实。来的路上,介绍人说他退休前是个局长。工作期间应酬多喝酒多,刚退休就突发脑梗,抢救及时,命保住了,腿脚却不利索了。大房子让儿女住了,自己住的是老宅院。前年老伴去世了,这两年找了几个保姆,不是保姆嫌他脾气不好,就是他嫌保姆干活不利索、手脚不干净,没有干时间长的。介绍人让铁蛋娘喊他赵局。

老大爷脸上微微有点笑容,嘴唇翕动,说了一声:来了,算是打招呼。铁蛋娘却喊不出来赵局这样的称呼,微微欠身点头,笑笑,哎了一声,算是回了个招呼。

两个房间里外相通,外带一个小厨房。厨房没有铁蛋家厨房宽敞。红砖砌墙,石棉瓦做顶,看样子下雨应该不会漏。

外间兼做客厅,靠墙空着一个床板。铁蛋娘解开包袱,铺开被褥,安顿了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三个月过去了。铁蛋娘很快适应了县城生活。做饭、洗衣服,端茶倒水。伺候了惯了一大家子人的她做家务是手到擒来,小儿科。有时候,赵局会让他推着轮椅走出街巷。穿过一条马路,对面是一个大广场。广场上有人在放风筝,甩响鞭、抽陀螺,还有人在一起下象棋,广场边儿有一帮人在跳广场舞

赵局坐在轮椅上,微闭着双眼。天上白云悠悠,天边夕阳西下,天快黑了。铁蛋娘又推了他回家

赵局感到了温暖,对铁蛋娘很满意,月工资从说好的500涨到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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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找的几个保姆,要么手脚不干净,要么干活不利索,要么性格不好。干上两三个月就被辞退了,最短的干了一星期,被赵局训跑了。赵局看铁蛋娘的眼神也越来越柔和,说话语调平和了许多,古怪的脾气渐渐收敛。一天晚上。铁蛋娘端来热水给她洗脚时。他拉住铁蛋娘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铁蛋娘脸红了,使劲儿挣脱了。又一天晚上,铁蛋娘给赵局洗完脚,倒掉水。赵局说自己肩膀酸让他给按按。铁蛋娘站在身后,给她轻轻捏起了肩膀。捏着捏着,老头儿竟然睡着了。

又一天晚上,铁蛋娘给他按着肩膀,老头儿突然猛一下子站了起来。铁蛋娘怕她摔倒,伸手去扶。赵局伸出双臂一下子抱住了她,铁蛋娘并没有挣脱。

日子依旧波澜不惊,如广场边的谷河水慢悠悠流淌,正在上高中的金矿,来找过他娘几回。铁蛋娘从小布包里翻出三十五十块钱给他,叮嘱他别乱花钱,攒着钱上大学娶媳妇。这个满脸青春痘、一撮小胡子的青年答应了。

晚上,华灯初上,夜色温柔,凉风习习的广场上有人跳舞。这一块整齐划一的是广场舞,另一块儿双双翩翩起舞的是交谊舞。铁蛋娘跟着广场舞比划了一阵子,累了,看人家跳交谊舞。有人和铁蛋娘打招呼,她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清瘦高挑的中年男子正冲她笑。这男子满脸堆笑,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看样子苍蝇落上去要拄拐棍。

男子露齿一笑时露出一颗大金牙。手指上戴了大个黄金戒指,戒面上一个“忍”字。手腕上一个金灿灿的手表,灯光下熠熠生辉。大金牙微微弯腰,左手背后,右手伸出,做个请的手势,意思请铁蛋娘跳舞。铁蛋娘脸一下子红了。扭捏地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跳,大金牙说可以教她。架不住大金牙盛情,下一曲,铁蛋娘和大金牙走进了跳舞的边缘地带。昂首挺胸抬胳膊,大金牙细心示范指导,铁蛋娘动作笨拙缓慢。

经过交谈才知道,大金牙在县城一个工地领工盖楼,住的离广场不远。从此以后,每天晚上收拾完家务,伺候着赵局睡下。铁蛋娘老早来到广场跳舞的地方。

大金牙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大概过了一个月,铁蛋娘终于可以被人带着走两步了。

半斤八两不醉,三步四步都会,大金牙给铁蛋娘吹嘘自己说。铁大娘说他吹牛。他说,你还别不信,改天可以试试自己的酒量。

铁蛋娘感到了满足和幸福。一切也在悄悄地改变。比如铁蛋娘稍微胖了些,脸色白皙红润了些。铁蛋娘去理发店剪掉了两个大辫子,烫了头,人看上去更精神了些。

铁蛋娘还是不放心家里,抽空回家了两趟。家里凌乱不堪。破鞋脏袜子扔得满地都是。铁蛋爹明显瘦了,咳嗽更加厉害,说铁蛋奶奶做饭不好吃,饥一顿饱一顿的。铜矿、铁蛋两个小孩子不想让她去再干什么保姆了。铁蛋爹一听就开始训斥他们,说你们两个哥哥上学花钱咋办?

铁蛋爹也有生气的地方。看铁蛋娘穿衣打扮洋气了许多,发型也变了,非常不高兴。几十年少有的发脾气,说铁蛋娘不安分之类。铁蛋娘就和他吵架,说不行自己不去了,不做什么保姆了,一家人穷死算了。

最终,铁蛋娘把家里收拾好按时回到了赵局家。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一年时间过去了。

有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打破了平静的生活。赵局睡下后没几分钟突然说胸口疼,像棍子捣的一样。铁蛋娘吓坏了,赶快跑出去。穿过小巷到了大马路边,找了一家超市里的公用电话,打了120电话。急救车很快到了,医生抬着担架跑着钻进小巷。将赵局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扯长了警报,呜呜哇哇拉医院去了。

赵局的闺女儿子也都紧急赶到了医院。

夜里过了十二点,医生出了急救室。拉开口罩,宣布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赵局抢救无效去世。

赵局的儿女们哇的大哭。铁蛋娘也默默流眼泪。

赵局的儿子翻看病历,和医生探讨病人去世原因。密密麻麻的病历上四个字赫然入目:兴奋过度。

赵局儿子拿着病历气冲冲的过来质问坐在走廊椅子上等消息的铁蛋娘,你对俺爹做啥了?他怎么会兴奋过度?

铁蛋娘脸一下子红了,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就是洗洗脚,按按肩膀啥的。

赵局闺女赶了过来劝她哥哥,说这个保姆大婶人不错,伺候得挺好,爹这一

年多过得挺开心的。黑更半夜的,别在这瞎嚷嚷,有啥事回家再说。

赵局儿子气哼哼地走了。

赵局化作了火葬场的一缕青烟和墙上大相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铁蛋娘没有去参加赵局追悼会。介绍人帮她结清了工钱,又骑自行车把她载回了村里。介绍人对坐在后座上的铁蛋娘说,那一家说家丑不可外扬,没什么事了。

铁蛋爹病了,病得很厉害。

那一日,铁蛋爹和村里几个男劳力去隔壁村帮人家盖房子。中午吃饭时,那一家做了过水凉面条。水是压水井里的水,凉冰冰的。满头大汗的铁蛋爹吃完一大碗凉面条感觉身上发冷。晚上到家一摸脑门,发烧了。

到了村卫生室,村医说激住火了,开了几包药,安乃近、阿司匹林之类。吃完药,浑身出了大汗。第二天,感觉没事的铁蛋爹又去干活了。

但是,又过了四天,铁蛋爹感觉身上不舒服。到了村卫生室一测体温,38度,低烧。医生建议输液治疗。铁蛋爹嫌贵,说小毛病吃点药就好了。

拉拉扯扯吃了一个月的药,仍是反复发低烧。铁蛋娘让大儿子金矿带他爹到县中医院做个检查。医生一看面色冷峻,拍了CT,又下了肺镜。一个银光闪闪弯弯曲曲像蛇一样的管子顺铁蛋爹嗓子眼下到了肺里。夹出来一丁点肉,说要做活检。

三天后结果出来了:肺癌。铁蛋一家全懵圈了。医生说是长期吸烟导致的,吸烟可以致癌可不是说着玩的。医生交代千万不能给病人说,做好保密病人才能多活两年。有人给他们说癌症三分之一是吓死的、三分之一是治死的,三分之一才是病死的。

铁蛋娘和几个孩子告诉铁蛋爹是肺炎,医生说输一段时间水就好了。铁蛋爹也就信了。几十年戒不掉的烟瘾一下子也戒掉了。到村口小卖部买了花花绿绿的糖果,想吸烟时掏出来一颗放进嘴里。

铁蛋爹日甚一日的消瘦却是明显可见的。铁蛋爹给村里人说自己没有福的命,不少吃饭却不见长膘。

一天上午,铁蛋娘正倚着门框发愣,眼睛直直地盯着村口前面的路面,发愁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一辆摩托车突突响着来到面前,熄火停下。摩托车上的人冲铁蛋娘粲然一笑,露出一颗大金牙。铁蛋娘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非常惊讶:你怎么来了?

大金牙说,跳舞的时候你说过你是哪个村的,你忘了?

铁蛋娘四下看看,引大金牙往旁边走去。在一个胡同深处站定。大金牙说自己包活那个工地停工不干了,开发商老板没钱了跑了,自己垫进去的钱也有五六万了。大金牙问铁蛋娘还想去县城找保姆活吗?铁蛋娘说如果有合适的可以去。

大金牙说不用去干保姆了,自己有个好生意想法。他发现自家村里有许多腿脚不便的老人、五保户。可以给她们上门服务,按摩、拔罐,随便干干,比当保姆挣得多。铁蛋娘说自己想一下,这样干是不是很丢人?大金牙说,靠劳动挣钱,丢啥人呀?不用再考虑了,过几天来接你,先找个按摩店学习一下。

又过了一星期,大金牙再次来到了谷村。铁蛋爹正坐在村口说话,看到大金牙掂起小板凳回家了。

铁蛋娘坐在大金牙摩托车后座上去了江桥——大金牙家所在的镇。铁蛋娘看到,镇上有很多按摩足浴店,比自己所在的乡明显繁华。在一家名为“野百合”的按摩店边干边学了一星期,大金牙就带着铁蛋娘下乡了。

村口聚堆靠墙根坐着一群老人在聊天。大金牙上前掏烟打着招呼,老人纷纷起身接过烟卷。大概商量好似的,一位翻着眼白的盲人老汉领着大金牙和铁蛋娘往她们家走去。几根木棍绑成栏杆,一个个玉米秸堆成围墙的院落里,两间红砖的东屋,木门红漆脱落,两旁对联破旧。盲老汉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屋内瓶瓶罐罐、桌椅板凳堆得乱七八糟,几无下脚之地。

大金牙外屋坐在落满灰尘的凳子上,盲老汉和铁蛋娘进了里屋。盲老汉说自己肩膀不舒服,腰背也不太好。铁蛋娘让他趴在床上,慢慢给他按摩起来。可是,过了一会,盲老汉双手不老实,开始乱摸起来。摸到铁蛋娘的手,抓住久久不放。铁蛋娘一下子火了,挣脱后,站到了外间。大金牙看到怒气冲冲的铁蛋娘,明白了几分。哈腰走进里屋,对盲老汉说了几句。又出来对铁蛋娘说,说好了,好好按吧。铁蛋娘进屋,勉勉强强给盲老汉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盲老汉翻箱倒柜,摸摸索索找出五十块钱,递给大金牙。

回家的路上,大金牙掏出四十元钱给铁蛋娘,笑着露出大牙说,“合作愉快”。铁蛋娘并不吭声,默默接了钱。

从此以后,铁蛋娘和大金牙开始了“合作”。铁蛋娘知道大金牙和别人也在“合作”。大金牙隔三差五接着铁蛋娘下乡。只是,再来村里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大金牙的摩托车,左邻右舍纷纷回了家。铁蛋娘收入比在县城做保姆高了许多,供铁蛋弟兄四个上学没有问题了。金矿高三了,面临高考,花费更多一些。银矿也上了初三,花钱与日俱增。

合作了差不多有一年吧,结果出事了。

那年夏天七月的一天,正是酷暑。烈日炙烤大地,树叶都晒得耷拉着脑袋,知了直直地鸣叫,似乎要喊破嗓子。盲老汉里屋添了一个摇摇晃晃的二手风扇,吱吱扭扭的摇着脑袋,时而停顿一下,好像在想什么事情。铁蛋娘给盲老汉做完调理按摩已是满头大汗,身上衣服汗都湿透了。

盲老汉第二天想起柜子里的两万元,翻箱倒柜,找老半天,没有找到。明明记得放在一堆破衣服里,盲老汉急得汗都下来了。这是自己既当爹又当妈辛苦多年攒下的血汗钱,准备给儿子盖三间大瓦房娶媳妇用的。

在县城建筑工地打工的儿子接到电话回了家。爷俩一商量,报了警。

警车拉着警笛进了村,几位民警有照相的,有拿出本子做笔录的。盲老汉翻着眼白讲了过程。说自己在里屋做按摩,大金牙坐在外间,听到外间好像有响动。第二天发现钱没有了。

大金牙被传唤到派出所。大金牙赌咒发誓说自己没有拿盲老汉的钱,自己一直在抽烟,不信可以数地上的烟头。

但是,大金牙仍然没能走出派出所。大金牙被拘留了,拘留的原因是“涉嫌卖淫嫖娼”。

大金牙也是不服气,说都是些单身老年人,没有那个能力,这些老人就是喜欢有人能和他们多聊会天。

铁蛋娘也被警车带到了派出所。警车呜哇呜哇开进村里时,一个村子都轰动了,全村子的人都来看热闹。有那调皮的孩子爬到了树上,骑到了墙头上。

铁蛋娘被带走后,看热闹的两个村民起了争议。一个说铁蛋娘被戴上了手铐,一个说没有戴。两个人抬起杠来,越抬越厉害,最后差点动手打起来。被人拉着胳膊拽回家了。

五天后,铁蛋娘回来了,是走回来的。那时正是夕阳西下,太阳像一个红红的鸭蛋黄。晚霞满天,白云在天上铺展成鱼鳞状。田野和村庄笼罩在昏黄的霞光里。铁蛋娘背对太阳,像一个高大的剪影,影子在地上拉出很长,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正在村口玩耍的几个孩子被大人叫回了家,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三天后,“铁蛋娘跳井了。”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在谷村的村庄上空、屋舍檐下、牛屋猪圈、田间地头、树林菜园传播开。其时,一场罕见的暴雨正倾盆而下。白亮亮的雨点在天地间织成大网,低矮的房屋、碧绿的庄稼、葱茏的树木,在网格间挣扎。

房前屋后,从房顶屋檐而下的雨水聚成浑黄的小溪,顺墙根突突流淌,在坑塘边冲出豁口,瀑布般奔涌而下。坑塘的水面急剧上涨,路面将被淹没,两个坑塘的水很快就要见面。

乌云翻滚,一道道金灿灿的闪电在乌云间炸开,似乎真的有恶龙降临。咔嚓一声炸雷震耳欲聋,随后雷声隆隆渐渐隐去。

村口的老井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平时,它可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泉。井口旁,一条扁担横陈,两个铁皮桶歪躺地上,雨点打上去如急鼓般砰砰作响。铁蛋爹和几个男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抹去脸上的雨水,几个人探头往井内张望。铁蛋娘已经漂了上来,脸朝下浮在水面。扁担能够够着水面。有人拿起扁担,小心翼翼钩住铁蛋娘的裤腰带,几个人合力把铁蛋娘从井里提了上来。半道上,衣服刺啦一声撕破了。

铁蛋爹背起铁蛋娘往家里跑去。这个矮小的男人爆发出惊人力量,驼背上驮着铁蛋娘一颠一颠的。

众人卸下门板,找来两个板凳架起来,把铁蛋娘放到门板上。

铁蛋正在和几个小伙伴在村后自留地小树林里摸爬蚱(蝉的幼虫),扔下手里的小铁铲往家跑去。路上被一个大泥坑绊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头上顶的化肥袋子也不要了。

铁蛋娘烫过的头发稀疏的从床单缝里耷拉下来,床单上是龙凤呈祥图案和双喜字。侧面露出的半张脸脸色蜡白。铁蛋跑进堂屋,扑通跪倒,哇哇大哭,伸手要揭那床单,被大人拉住了。

铁蛋大姐从邻村赶过来了,手捂着脸边走边哭。穿过看热闹的人群跑进堂屋,跪在地上哭声悠悠扬扬象唱戏:“我的傻娘呀,你怎么尽干傻事呀?”

天慢慢黑了,白茬口的棺材拉回来了。看上去棺材有点小,桐木板材。找人油漆了一下,铁蛋娘胖大的身躯还是装了进去。那时候,谷村所在的县里正在平坟。市民政局一位姓龚的局长提出来责任到人,从干部抓起,县直机关的干部回家平坟,完不成就不要回来上班。搞得怨声载道,媒体上口诛笔伐。铁蛋爹找了村支书——本村的未出五服的同姓兄弟张国臣。村支书说那就偷着埋吧。时间定在第二天晚上。

金矿和银矿兄弟两个正在县城建筑工地上利用暑期临时打工。听说消息也跑回来了。跪在棺材前哭得上不来气,双手不停拍棺材板黑油漆沾满了双手。

第二天上午,村里隔着坑塘有一户人家娶媳妇。高音喇叭里放着歌曲,放到一半,怎么听都是悲声。那户人家索性也就不放了。村里大多人都去了那家帮忙喝喜酒,铁蛋家静悄悄的。

门外突然响起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有人出去看,原来是邮递员来了。拿来两个邮政快递大信封。金矿考上大学了,还是省里重点大学。银矿也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县一高。

骨瘦如柴的铁蛋爹连咳带喘、哆哆嗦嗦把通知书摆放到棺材前,棺材前摆着鸡、鱼、猪肉三牲。铁蛋爹说:“孩他娘,孩子有出息了,你咋就看不见了呢?”铁蛋大姐又是一阵悠悠唱哭。金矿、银矿嚎啕大哭。

傍晚时分,村里人都从娶媳妇那家过来了。铁蛋家小院里热闹起来了。院内支好的大锅下炉火熊熊,锅里熬着大锅汤,配料有肉丝、粉条、豆粉丝等,还勾了粉芡。每人找了一个碗,拿根一次性筷子,盛碗汤呼噜呼噜喝完。人声嘈杂中,找来棕绳、撬杠,柳木杠,绑缚了棺材。管事的问墓地打好了吗?答打好了。又问人到齐了吗?回答到齐了。管事的扔掉手里的烟头,喊一声,起棺。

没有唢呐呜咽,没有鞭炮炸响。人影憧憧往院外移去。棺材刚出大门,管事的喊,摔盆。金矿抱起已经钻好眼的老瓦盆,照垫在下面的红砖摔去。老盆咔嚓一声脆响,四分五裂。上了大路,抬棺人加快了步伐。铁蛋一家没有哭声,匆匆忙忙小跑着跟上。村里的狗听到动静,狂吠不止。

墓地就在村西杏园里。小杏子刚挂满枝头。一群人也顾不得碰掉枝叶间的小杏子了。棺材平稳落进墓穴。借着微弱的手电光,众人挥锹铲土,不敢拢起坟头,只是比周围的地略高一些。手拿家伙什回到铁蛋家里,已是下半夜。撬杠、柳木杠沿墙摆好。管事的喊谢过大家。铁蛋姊妹五个一起跪下磕头,众人连忙搀起,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众人散去。村中的狗叫持续了半天才安静下来。

八年后的清明节,春风和煦,地头的柳树枝叶披拂。村里用上了压水井、后来又通了自来水。老井被几块水泥预制板封盖得严严实实。铁蛋娘的坟地已经被水泥严严实实的包裹成大坟包。上午十点左右,地头陆续停了四辆车,有奔驰、宝马、普桑,还有一辆警车。从车上陆续下来金矿、银矿、铜矿、铁矿四家人。男孩、女孩高低错落六个,还有在怀里抱着的婴孩。铁蛋大姐骑着电动三轮车也赶了过来。鞭炮炸响,纸钱飘飞。燃尽的纸钱像黑色的蝴蝶在风中打着旋飘远了。

坟前的大理石墓碑上一行大字分外显眼:千古流芳先妣赵柳氏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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