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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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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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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犬(小说)

文/田涧

      

                                                           一

这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从谷镇到省城商都市还没有通高速公路,更没有高铁。只有一条107国道曲里拐弯通向远方。国道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遮天蔽日,晶亮的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

县道与国道三岔路口,是一个空旷的大院。院外白墙上刷着红色宋体大字标语:一慢二看三通过,计划生育利国利民。风雨侵蚀,字迹斑驳。缓坡下去,进到院里,是一排出厦的红砖瓦房。房顶上竖着四个锈迹斑斑的大字,有一个已经歪斜:谷镇道班。

谷村青年方唐腿上倚着白色鱼鳞袋子,站在道班大门外路旁焦急张望。袋子鼓鼓囊囊,装着一床被子。袋子上“碳酸氢铵”四个红色大字很是醒目。

肩上斜挎的帆布包里,是爹娘早起为他烙好的几张油饼和十个咸鸭蛋。还有二斤马氏月饼和几本近期的杂志。东西太多了,帆布包盖不严,包盖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字歪歪斜斜的。方唐试了几次,无法抻平,只好作罢。

早晨的霞光渐渐散去,天光已经大亮。风吹到身上,有了凉意。方唐把紧扣的衬衣袖口又重新挽上,这是娘前几天赶集扯布给他新做的。

107国道正在拓宽道路。车辆过处,腾起漫天尘土。路旁的花花草草蒙上了厚厚的尘垢。远处村庄的树荫下响起大巴车嘹亮的喇叭声。到了跟前才看清,不是开往商都方向的。

太阳越升越高,也越来越晒。

汗水从方唐的头发间流下,流到眼角,蛰得眼睛疼。方唐摘下眼镜,抬起胳膊肘,拭去汗水。时间过了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四辆大巴之后,当又一辆大巴喘着粗气爬上坡,从漫天黄尘里钻出来时,方唐一阵兴奋。车前挡风玻璃上大字写得明白:谷镇——商都。

方唐连连摆手,大巴减速靠了过来。但是出了点意外,大巴旁怎么出现了熟悉的身影?不对,是狗影。家里那条看门狗阿福出现在车旁。

车门打开,方唐提着行李迈上踏板。阿福趁势也往车里挤。方唐抬起右脚,一脚踹在狗身上。阿福啊呜一声退了下去。陆续有匆忙赶来的别人上车。方唐把东西塞进行李架上,又折下车驱赶阿福。

阿福步步后退,摇着尾巴,并不远离。方唐弯下腰捡起一个土块。阿福退远了。方唐扔出土块,正好砸中阿福的脊背。阿福一声惨叫,趔趄了一下,跑远了。

女售票员不耐烦的在身后催促:上不上车?不上车走了。方唐重新上车,找座位坐下。

大巴缓缓启动。女售票员往后视镜瞄了一眼,嘟囔着,那谁家狗,又追上来了。

方唐起身,走到最后一排。透过车玻璃看去,只见阿福耳朵高竖,舌头伸长,四腿飞扬,跟在车后,纵身跑得正欢。方唐挥手,喊着回去,回去。可是,隔着玻璃,阿福是听不见的。

修路路段过去了,大巴越开越快。阿福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彻底看不见。方唐返回座位,心中嘀咕,这离家二三十公里了,阿福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阿福是方唐从隔壁三婶子家抱回来的。前年的一天,在三婶子家串门。她家的老母狗下了一窝狗仔,眼还没有睁开,争先恐后,拱着吃奶,很是可爱。方唐挑了一只纯白色的,抱回家来。

给小狗起个什么名字好呢?方唐看到大门上方过年时新帖的对联横批:五福临门。村里老人也经常议论,谁谁有福,谁谁没福的。就叫它阿福吧。

阿福长大后身架高大,毛色成了土黄色,和方唐形影不离。在县城上高中的方唐每周日从县城回家,都会带阿福村里地里疯跑一圈。

时令已是中秋,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亲戚间虽有走动,但远没有过年隆重。车窗外是大片的田野。玉米棒子都掰得差不多了,枯黄的玉米秸杆耷拉着残败的叶子立在田野里。村庄、树木、河流,风景和自家差不多。方唐眼皮打架,一会儿就困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经过镇上或一些大的路口时,大巴车都会停下来。女售票员跳下车去,大声招呼人上车。有人肩扛手提、大包小包的上车。行李架上、过道里,塞得满满当当,几无下脚之空。车厢下面行李仓里,还有人提上来几只鸡,咕咕乱叫。

中午两点左右,一车人饥肠辘辘。大巴车拐下国道,一个大院子紧闭的铁门打开,大巴进院后又迅速关上。

大巴车停稳,女售票员大声招呼人下车,说车上不留人。方唐也醒了,刚才进院子前看到路旁商店门头上“红花镇”字样。院内已经停了几辆大巴。一排低矮的平房,挨着房子是一个大铁皮石棉瓦棚子。棚子下面是一长溜贴了瓷片的台子,摆了各种菜肴,还有大笼屉里的包子馒头。几个人在台子后的锅灶前挥舞锅铲,烟熏火燎。已经有人在台子前小板凳上坐下,往嘴里大口塞着馒头。大巴司机和女售票员被迎进平房内的包间。

方唐坐位靠后,人都下得差不多了才起身,伸伸懒腰准备下车。脚下踢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方唐低头看去,阿福正蜷缩在前排座位底下。阿福并不看方唐,眼睛若无其事的看向别处。

方唐气得差点跳起来,这家伙什么时候钻上车的?大概是车堵在一个镇上半天不动时,它追上来的。

方唐下车,阿福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大院内乱哄哄的,并没有人注意他们。一位光头戴金链子的男子来回嚷嚷,都得吃饭呀,不吃饭不让上车。有吃过饭的人围在一起,看人在地上玩扑克,往上押钱。

方唐掏出一块钱买了一碗玉米糁稀饭,找无人处坐下,拿出油饼咸鸭蛋。扔了半张油饼给阿福。阿福衔住找个僻静处吃了,又在垃圾桶寻摸些剩饭菜,吃饱回来了。

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大巴司机和女售票员满面红光、酒足饭饱从包间出来了。男司机剔着牙、腋下夹着一条帝豪烟。重新招呼人上车时,男司机注意到了阿福。冲方唐说,你这小子可以呀,出门打工还带着宠物。方唐笑笑没有吭声。

大巴车不再沿路拣人,明显加快了速度。夕阳西下时,接近商都市。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十字路口,大巴靠边停下,女售票员对方唐说:这就是五里堡。

方唐肩扛手提行李下车,阿福紧跟其后。沿路走不远,见路旁一排低矮的门面房,中间一家“仙客来”饭店。方唐知道,就是这里了。

几年前,方唐三姨夫的亲哥哥在老家与邻居因为宅基地纠纷打了一架,怕报复带领全家跑到了商都市,开了个饭店安顿下来。

方唐正站在饭店门口发愣,有一个年轻妇女抱着孩子走出来。方唐认出来了,正是表弟春山的堂姐。堂姐也认出了方唐,惊讶的说:“这不是春山的表哥吗?快进屋”。

方唐进饭店放下行李,找个凳子坐下,掏出二斤月饼放在桌子上。不一会,从里屋出来一位慈眉善目,梳着大背头,瘦高的老人。方唐认得这正是春山的大伯。方唐起身和大伯打招呼。大伯示意方唐坐下。表姐倒了一杯水端过来。

大伯问了家里面的情况后说,现在不太好找活干,地里活干完了,出来找活的人多。待会儿去老大的饭店,他的店大,先在他那里帮两天忙。

说话间,店里一位睡眼惺忪高高壮壮的男厨师从后面院子里推出了一辆自行车。送方唐出来时,大伯看见了阿福,惊叹说,这狗漂亮,个头给个狼狗差不多,只是带着它不太好找活。方唐说,偷偷跟出来的,打都打不回去。

方唐坐上了厨师的自行车后座,阿福在后面小跑跟着,一路无话。一会儿到了城东路商都农药厂旁的一个胡同里。高大的平房中间一个“农发饭店”,明显比仙客来高一个档次,面积也大得多。

春山头戴厨师帽,腰系围裙从后厨跑了过来,笑眯眯的接过方唐行李,找一个僻静处放下。然后把方唐介绍给正在大门口招呼客人的大嫂和在厨房忙碌的大哥。他们点点头,淡淡的说了句:来了。春山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方唐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下,阿福靠墙根卧了下来,四处张望。

天渐渐黑了下来。正是吃饭的高峰期,大厅内十张桌子很快坐满了人,几个包间内也有人进入。方唐走了出来,站在路边看霓虹闪烁,人来人往。阿福跑过来在身旁蹭来蹭去。方唐有些心烦,一脚踢过去,阿福又跑开了。

农发饭店营业到很晚。方唐见后厨的洗碗池内堆了不少碗碟,也捋起袖子过去帮忙洗涮。

客人全部散去,春山给方唐扯了一碗烩面端上桌子。又从玻璃罩柜内的菜底拼凑了一盘凉菜,开了一瓶金星啤酒。方唐找了个旧饭碗,倒了一些剩饭菜给阿福。阿福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看样子也饿了。

方唐看到表弟春山胖了,春山说方唐还是那么瘦。方唐说学校伙食太差,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吃过饭,春山在大厅内拉了几张长凳子,拼在一起。方唐展开被子,铺半边盖半边,睡在上面。灯关了,大厅内一片黑暗。方唐久久睡不着,心里倒有些激动自豪——自己终于躺在省城的地面上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春山一边喝着稀饭一边嚼着油条给方唐说,大哥大嫂说饭店现在不缺人手,要不去劳务市场看看?就在二马路,离这里六站地。坐101路电车就到了。方唐点点头。

春山把方唐送到公交站就回饭店了。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101路电车晃悠着两根长长的爪子进站了。上车时,女售票员把阿福拒之门外。车门关得很急,差点夹住阿福。

女售票员一脸鄙夷的看着方唐,来,买票,一块。

电车启动,方唐趴在车窗前,看阿福在人行道上奔跑。路人纷纷侧目。好在电车开得不快,阿福也跟得上。

到了二马路劳务市场。路旁人头攒动,三五成群。找活的人背着行李提着被子,还有人提着放了工具的涂料桶。蹲在路边的人面前,大多摆着小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砸墙、贴瓷片、刷大白。雇主模样的人过来,迅速被围拢。

一个高高瘦瘦,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子举个牌子,上面写着:钧窑,招烧窑师傅、学徒。方唐想起暑假期间,自己曾经在二姑父家的砖厂干过活学过烧窑,想去试试。

方唐走过去,戴眼镜女子一番询问,同意方唐当学徒工,月工资500元。

方唐钻进停在远处的一辆黄面的时,阿福也挤了上来。戴眼镜女子不高兴了。前排开车的男司机说,正好可以帮咱们看大门。阿福顺势卧在了方唐脚前面。

黄面的穿街过巷,时快时慢,半个小时后来到了北环路与郑花公路交叉口。路旁坐西朝东一个大院,门口挂着牌子:商都钧瓷艺术研究所。

车进院内。左侧靠墙根是个灰铁皮工棚,棚内摆满了石膏磨具,和正在阴干的各种造型器具,梅瓶、花瓶、香炉之类。右边是一栋二层楼。一楼办公和展厅,二楼住宿。方唐把行李放在二楼一个房间内。院内东南角方向是一个方方的窑炉,砖砌而成,高约丈余。炉门很窄,只容一人进出。窑炉下方是个深坑,堆了木材和煤炭。窑炉左侧是一大堆破碎的钧瓷片。

领方唐干活的朱师傅是位五十来岁的壮年男子。朱师傅说,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那是指过去的老钧瓷。现在烧这些不太值钱。不过一人多高那种大花瓶一对也能卖好几万。

方唐见到了梅厂长,一位高高瘦瘦、留着小胡子、满脸忧郁的中年男子,看样子也五十多岁了。见到了三十岁左右的兰出纳,剪着齐耳短发,面若冰霜。方唐从兰出纳手里领到了一沓花花绿绿的饭票,价值二百元,月底发工资时抵扣。方唐想她笑起来一定更好看。方唐也知道了去劳务市场招人的是鞠会计。

方唐收拾行李时,同宿舍的工友小李进来了。一位一米八瘦得像竹竿的小伙子,满脸青春痘,态度友好热情。

阿福被安置在工棚门口的废弃狗窝里。梅厂长盯着阿福看了半天,说是只狼狗就好了。

方唐先跟着小李在工棚内卸模具,喷釉彩。打开石膏模具,把胶泥质的花瓶摆在一个圆台上,通上电,圆台飞速旋转,手持喷枪把调配好的釉质均匀喷上去。晾干后放到窑内烧,再出窑时灰不溜秋就变成五彩斑斓了。

日子安顿下来。每天下了班,小李会带领方唐,方唐叫着阿福,沿郑花公路遛弯。小李告诉方唐,钧瓷大花瓶并不好烧,“十窑九不成”。虽然摆在五星级饭店门口很好看,一对也卖个十万八万的。烧不成功就砸了重烧,一窑的成本也上万块。最近几窑没有烧成,老梅脸色很不好看,天天烧香拜财神。

公路斜对面一座高楼正在拔地而起,晚上灯火通明。小李说那是省电视台新大楼,电视要上卫星呢。路旁有音像店在循环播放一首歌曲《花心》,“花的心藏在蕊中,恐怕花期都错过。你的爱错过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小李跟着大声唱,告诉方唐这是一位叫周华健的香港歌星演唱的。方唐想,香港,那是个多么繁华的都市。课本上说,那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过几年回归了,一定去看看。

转眼半月过去了。方唐的饭票很快吃完了,又借了二百。虽然厨房会给阿福一些剩饭菜,但他还是多打些饭喂阿福。

方唐也渐渐听说梅厂长和兰出纳是情人关系。两人相差快二十岁。老梅又没有和老婆离婚。他老婆好像还来厂里闹过,不了了之。

月底的一天,方唐和朱师傅、小李还有其他工友在一楼拐角一个大池子旁每人一把铁锨打窑泥,翻来覆去地把窑泥拌合均匀。

不知谁提起自己村里有女人老公外出打工,女人在家和人乱搞被抓住,打得很惨。方唐想起杂志上说这种偷情南方会浸猪笼的说法,就绘声绘色的讲起来。

方唐注意到兰出纳在门外侧耳听他们聊什么,也没有放在心上。

突然,兰出纳闯了进来,指着方唐鼻子骂开了:妈拉X,你这个四眼狗,干啥啥不行,胡说八道挺行。今天就给我滚蛋。方唐愣住了,众人也都傻了眼。

兰出纳扭身上楼,踢开方唐宿舍门。看着方唐乱糟糟的床铺并没有自己动手,双手叉腰站着不停大声嚷嚷,赶快滚,赶快滚。

朱师傅给小李使了个眼色。小李拉着方唐跑回宿舍,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被子简单叠起来塞到编织袋内。牙膏、牙刷、饭盒装到帆布包里。

兰出纳看收拾完了又扭身下楼回到财务室,拿出一百块钱扔到了台阶上,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方唐扛着被子,小李提着帆布包一步步走下楼来。小李弯腰捡起一百块钱塞到方唐口袋里。方唐知道,五百块钱工资吃得只剩一百了,自己多干两天也不说了。

小李送方唐到大门口,打开大铁门,尴尬地笑笑说,有空来玩。

方唐给卧在大门一侧警惕张望的阿福打了个手势。阿福跟了出来。

大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了。方唐愣愣地站在门外,明白他们早看自己不顺眼了。不过这个女的确实有点神经质。

阿福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冲着大铁门狂吠不止。

郑花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方唐拍拍阿福的头,往一百米外的公交站走去。目的地:二马路劳务市场。

这辆远郊公交车司机和女售票员没有为难方唐和阿福。一个小时后,劳务市场站到了。依旧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方唐问了几个人。有招防盗门厂业务员的,有招拉烩面的师傅的,一听方唐说没有干过,就不再说话。

转眼到了十二点,市场上人明显少了。方唐也觉得饿了。路边是一溜小吃摊,卖胡辣汤、油条、烧饼、浆面条之类。方唐花十块钱买了浆面条和两个烧饼。阿福吃了一个烧饼又去旁边垃圾桶翻找了些吃的。

方唐走到一个梧桐树荫下。地上有人扔的报纸、宣传页。方唐捡起,垫在屁股下靠在树上歇一会。

方唐迷迷糊糊睡着了。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家。太阳西斜,在北地,父亲站在钉耙上扬鞭赶牛得得地往返耙地。阿福卧在地头。突然,一只野兔从旁边菜园地里跑出来。阿福一跃而起,纵身追去。空旷的田野上扬起一溜尘土。飞驰的野兔来回兜圈子,阿福扑了几次都扑了空。

突然,枪响了。一个打兔子的人扛着猎枪跑了过来。兔子打死了,阿福也被打中了,倒在地上。方唐跑过去,抱着阿福哭了起来。

方唐觉得脸上痒痒的。睁开眼睛一看,阿福正在舔自己脸上的泪水。原来自己做了一个梦。

夕阳西下,远处几大商场的高楼大厦在晚霞的映照下看上去非常壮丽。亚细亚商场、天然商厦、华联商厦、商城大厦,长长的红色条幅从楼顶直扯地面,在晚风中轻轻抖动。方唐心想,这么漂亮的城市,难道就没有自己这个高中生立足之地?

方唐不想再回农发饭店。表弟春山曾经说过,每当老家有亲戚来省城找活落脚那里,大嫂就会和大哥莫名其妙吵架。不给别人添麻烦,这是做人的底线。

今晚住哪里呢?方唐领着阿福沿人行道缓缓走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省城的夜晚妖娆而魅惑。路过几家足疗店,粉红的灯光下坐着几位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子。女子热情招呼方唐,来呀老板,做个按摩吧。阿福知道口袋里这一百多块钱是按不起的。

又走了一段路,迎上来一位笑容满面的中年妇女。老弟,住店吗?我们那里干净又便宜,一个房间二十,不行给你十五,去看看吧。

方唐确实有点累了,决定去看看。中年妇女看到了阿福,惊讶道,哟,这么大个狗呀!打工带着宠物我还第一次见。阿福笑笑没有吭声。

拐进一条背街小巷,没有灯光,窄而漫长。终于来到一个挂着“利民招待所”灯箱的院子前。装被子的编织袋放在前台旁边,阿福卧在了院内台阶上。

房间在二楼,就像工地上临时加盖搭的板房。墙外铁架子焊成的楼梯,踩上去咣咣作响。房间很小,床铺快顶住门了,倒也干净。方唐坐在床上试了试,掏出十五块钱给中年妇女。中年妇女笑眯眯的下去了。

方唐斜倚在床头休息一下。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女的。仔细看确实是个女的。年龄不大,一身牛仔服。粗胳膊粗腿,看样子至少180斤,圆胖脸上长满痘痘,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黑亮的马尾巴扎在脑后。方唐愣住了,不知这胖女孩要干什么?

胖女孩一笑眼睛更看不见了。老板,玩玩吧,说着,脱去牛仔上衣。一对肥硕的乳房似乎要从胸罩里喷薄而出。

方唐明白了,连说不要。胖女孩扑了上来,方唐闪身。胖女孩趴在了床上。

楼梯上响起急促的上楼脚步声,阿福在院内狂叫不止。方唐瞅了一眼窗户,窗户开着呢。抄起帆布包纵身爬上窗户,往下一看,楼层不高,纵身跳了下来。

绕回院内。胖女孩、中年妇女、两个中年男子正站在二楼手扶栏杆往下看呢。阿福站在院中央冲他们狂叫。

方唐喊上阿福,冲进吧台,拿起行李,飞快跑了出来。跑出很远,回头看看,并没有人追上来。方唐站住,大口喘气。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行人稀少。有车辆从身旁呼啸而过,疾风卷起落叶。方唐和阿福不知不觉走到了陇海铁路立交桥下的公路隧道。隧道里灯光昏黄,有人在路边台阶上打地铺酣然大睡。方唐找了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把白天刚买的《商都晚报》一张张铺开,掏出被子,半边铺半边盖,帆布包枕在脑后,和衣躺下。阿福依偎了过来。时令已是深秋,夜晚寒意逼人。方唐摸着阿福的头,想着心事,迷迷糊糊睡着了。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隧道,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响起,方唐醒了,躺着未动。方唐想还是去劳务市场碰碰运气。虽然好多路边饭店写着管吃管住,聘厨师、配菜、洗碗工、保洁之类,可一看到大狗阿福就没戏了。

方唐起身装好被子,叠好报纸、挎起书包。走出隧道时已是天光大亮,阳光刺眼。

快近劳务市场时,路旁一辆白色金杯面包呼啦一下子拉开了车门。车上下来一位年轻男子,豆青色的名牌T恤,纯白的裤子,脖子上挂条金链子。年轻男子拦住了方唐,微仰着头问,找活的吧,砖厂去吗?管吃管住,一个月工资2000。

方唐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身后的阿福。年轻男子愣了一下,随即说,这没事,我们还养了条大狼狗呢。

方唐还在犹豫。年轻男子已经帮他拿起行李,往打开的后备箱里装。方唐和阿福钻进了金杯面包车内,坐在最后一排。面包车上已经坐了一位蓬头垢面的中年人和一个满脸稚气的年轻小伙子。

又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年轻男子又领上来一位背着行李的小伙子。对双脚翘到方向盘上,斜躺着的司机说,走吧。

司机调整坐姿,发动汽车。金杯面包很快驶离市区往西开去。稚嫩小伙问年轻男子,这是去哪呀?年轻男子说很快就到了。

大概半小时后,金杯面包下了高速,驶上乡道,明显进了丘陵地区。山路弯弯,高低起伏。甚至能看到窑洞。——土质干燥才适合打窑洞。又转过一个山头,远远看到一个高高的烟囱冒着黑烟。方唐留心数了一下,这是个十六孔的轮窑。窑顶有工人在走动。正是出窑的时间。窑洞口有工人从窑里背出砖来,放到平板三轮车上,拉到远处码成砖垛。虽是深秋,工人大多穿着单薄,头上身上落满砖屑。

金杯面包开进一个大铁门里,在一排低矮的草苫工棚前停下。年轻男子招呼方唐他们下车,让把行李放到铺位上。掀开草门帘弯腰进入工棚,只见迎面一长溜矮矮的大炕,乱七八糟摆着被褥,顶头有几个草席翻卷成捆。方唐他们展开草席,放上行李,躺下休息一会。阿福卧在了炕脚下。

陆续有工人进来,拿起挂在墙上网兜里的碗筷去打饭。方唐几人没有碗筷,也随着去了远处一个大棚之下的食堂。有人问他们新来的吧,随后给了他们黄色搪瓷碗和筷子。

厨师挥动大勺,从大锅里给他们盛了菜。——水煮冬瓜片配了黄瓜条,飘了几滴油星。大笼屉里拿起几个黄黄的馒头递给他们。蒸馒头水已经被倒入大缸里,有人探入缸内舀了蒸馒头水小口吸溜。方唐多要了一个馒头,啃了一口后带回给阿福。

吃完饭安排干活。中年男人去背砖,方唐和稚嫩小伙去切砖坯。和好的砖泥铲入制砖机方形的漏斗里,马达飞转,下方吐出长长方方的泥条。泥条到了跟前,压下把手,前面是设计好的细钢丝,钢丝切过泥条,一个个砖坯就被推到光滑的铁板上。有人抱了砖坯放到三轮车上,拉到晾晒场上,错落摆放。晾干后,运入轮窑内开始烧砖。

这些活,方唐在二姑夫家的砖厂干过。不过,二姑夫家是小吊窑。方方正正的窑炉,一次烧不到一万砖。

方唐注意到,砖厂内有几个膀大腰圆的保安,手拿橡胶棒到处巡视,不时叱骂。有个年纪稍大的工人出砖时没有摆好,平板三轮过路坎时晃了一下,歪倒在路旁,砖块倒了一地。保安过去,照屁股一脚踹倒。老工人半天才爬起来,在叫骂声中摆好砖,重新推走。也有一些呆傻人士,行动迟缓,挨骂最多。

到了晚上,工棚内有人打呼噜,鼾声如雷。也有人磨牙,咔咔作响。更有人放屁,臭气熏天。方唐睡不着,翻身坐起,感觉浑身腰酸背痛。阿福听到动静,站起来,摇着尾巴望向方唐。旁边稚嫩小伙黑暗里小声问方唐,哥,你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咋干这呀?找个轻点的活呗。方唐说自己领了个大狗,找活不方便。自己高中毕业偏科严重,没有考上大学。在商都无依无靠,先干几天再说吧。稚嫩小伙说自己十七岁,对外说十八岁,初中毕业不上了跑出来打工。旁边中年男人是自己一个村里,论辈分还应该叫自己叔呢,自己辈长。黑暗中,稚嫩小伙嘿嘿的轻笑。突然又问方唐,哥,咱们干完活月底砖厂不会不给工钱吧?俺村有外出去建筑工地打工,织窠子盖楼,到年底要不到工钱,一年白干的。方唐说不知道。

第二天,方唐被工棚外的喊叫声惊醒,自己睡过头了。慌忙穿好衣服,趿拉着鞋跑出去。屁股上挨了一脚,差点跌倒,方唐跑到工位上,制砖机已经嗡嗡运转起来。

中午吃饭时,方唐注意到,对面小工棚内一瘸一拐钻出来一位流浪汉模样的人,瘦骨嶙峋、蓬头垢面、头发结节,满脸黑灰。渐渐听说,这个人不想干了,夜里偷偷跑的,被抓回来腿打断了。躺了三个月,自己刚能出来走动。

方唐感觉到,砖厂的人也注意到阿福了。自己每次吃饭带些剩饭菜回来喂阿福。阿福自己也去食堂转转找些吃的。

一天中午午睡时,方唐没有睡着,听到外面有人议论,找机会把那狗抓起来炖了。方唐紧张起来,除了大门口那只铁链子拴着的大狼狗,这个砖厂就剩阿福了。

方唐找机会给领工的说自己不想干了,想辞工。领工的说没有干够一个月不给工钱,也不能走,走了活没人干。

方唐注意到窑坑旁边有一条青草遮盖的小路,对面就是玉米地。围墙塌了个豁口,简单用门板挡了一下。

一天晚上,没有月亮,黑漆漆一片。方唐并没有睡着,起身将被子叠好装进袋子,从墙上摘下挎包。下炕拍了拍阿福的脑袋。阿福在前,方唐在后。闪身出了工棚,外面一片漆黑。路和方向方唐白天已经走了好几遍。悄无声息的走到窑坑边。小路上不知谁横了一根木棍。方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挎包里的搪瓷碗咣当响了一声。远处,有人喝问,谁呀?一束手电光照了过来。

方唐和阿福慌忙跑到豁口前,方唐掀起门板,阿福扛住。方唐钻了出去。有人追过来,大门口的狼狗也狂叫起来。一只砖头扔过来,砸在门板上,咣当一声。阿福嗷呜一声也钻了出来。身后手电筒光柱乱晃。方唐和阿福沿田埂一阵狂奔。

方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身后没有人追上来,方唐和阿福慢慢走起来。砖厂越来越远了,大烟囱的黑影再也看不到了。

天色慢慢亮了。看见身上挂了许多苍耳的阿福瑟瑟发抖,方唐蹲下来查看,阿福屁股上连毛带皮掉了一小块,露出血红的肉来。方唐他们竟然走到了高速公路边。有人沿台阶爬上高速公路,翻过铁栏杆,站在路边等车。方唐和阿福也爬了上去。

高速公路上空旷寂静,半天不见一辆车。有风吹过,方唐感到阵阵寒意。一辆开往商都长途汽车站的短途中巴嘎一声停了下来,车门推开,有人上车。方唐和阿福也想上车,被阻止了,“坐满了,等下一辆吧”。

方唐心里着急。天色大亮,砖厂的人去劳务市场拉人,万一看到他们怎么办?方唐想把包里的搪瓷碗扔掉,就是它暴露的目标,但是给阿福下一步做狗盆刚好。

方唐看见车就挥手,不管轿车、卡车或者货车。终于有一辆厢式货车停了下来。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从驾驶室下来。打开车厢门让阿福进去,又让方唐坐进驾驶室,行李塞在座位下。

厢货重新启动。络腮胡问方唐,从窑厂跑出来的吧?方唐说是。络腮胡说,自己家就在窑厂附近村里,每天往返拉货。一个月总能从窑厂跑出来几个人。窑厂老板是村霸。现在好多了,原来追回去打个半死,打残的可多。自从省电视台一位记者暗访曝光之后,不敢再随便打人。人跑了,也不再死命追,但是也不好好给工钱。

方唐听得后背阵阵发凉。络腮胡问方唐准备去哪?方唐说还去劳务市场。络腮胡说不用去了,小孩他舅干装修,接了好几套房子,也缺工人。方唐说自己在钧窑厂干过。络腮胡说,那更好,那活细致。你就刷墙吧,工钱正常算。

厢货下高速,进市区,七拐八拐,开进了一个新建的“银水花园小区”。有工人在小区中央广场铺地砖,做绿化。

厢货在一栋楼前停下。络腮胡摁开电梯。方唐提着行李进来,电梯在八楼停下。络腮胡敲了几下门。一位头上落满白灰的年轻人开了门。络腮胡说,我给你找了个刷墙工人。你抓紧去别的家开工。年轻人说好。络腮胡又交代了别的事后转身下楼了。

头顶白灰的年轻人给方唐介绍,自己姓李,可以叫他李哥。这是140平方的房子。连墙带顶你要是能干完的话给你两千工钱。

方唐四下看了看。地板砖已经铺好,卫生间水电、洁具也都安好了。厨房厨具还没有安装。李哥又说,你可以住在这里,简单做饭,但要保持卫生。方唐说没有问题。

有人敲门,砰砰作响。打开门,络腮胡领着阿福进来了,说这还有一个,拉走了我可就给它炖了。方唐发现自己一激动也把阿福给忘了。

李哥说,这狗可不能住房子里,房主来看见会有意见,楼道里可以给它铺个纸箱板。方唐说好。

方唐刷起墙来,发现比刷钧瓷瓶简单多了。又去楼下小区对面城中村聂庄里买了牙膏牙刷、电热水壶、大包方便面、塑料脸盆,安顿了下来。

三天过去了。李哥每天来看,说方唐墙刷得不错。方唐说,想借点钱,回头从工钱里扣。李哥给了他五百。

晚上收了工,方唐也会领着阿福小区内溜达。小区内入住的人不是太多,很多人家都黑着灯。阿福在小区内混得很熟了,经常翻垃圾桶找到吃的,有时候还会衔骨头回来在楼道里啃。方唐训斥它几回后,不再衔骨头回来了。

一天晚上,小区门口热闹起来。

一辆黑色轿车旁,一对穿着时尚的青年男女激烈的争吵起来。吵着吵着,女子拉开车门,抓起一个手机朝地上摔去,哗啦一声,电光火石之间,手机不见了踪影。

女子向马路边跑去,伸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坐进去。男子正在低头找手机,瞅见女子坐出租车走了,慌忙开车去追。

看热闹的也有人低头在地上瞅来瞅去找手机,但都一无所获。人群渐渐散去,只剩方唐一人。阿福从远处绿化带跑了过来,嘴里衔着一个手机。

借着路灯光,方唐看到,这个摩托罗拉翻盖手机屏幕已经被彻底摔碎,裂纹布满屏幕,后盖上也蹭掉大块漆。

方唐在大门口转悠等了快一个小时,也不见那对男女回来找手机。大门口保安问他干啥哩,看看他手里的坏手机,说这彻底报废了,拿着当玩具吧。方唐回去了。

村里在山西领工的包工头海营以前腰带上曾经挂过一个双排汉显BP机,挺大个,走路一坠一坠的,不时下意识提下裤子。去年过年时海营回来拿个手机,挂在腰带上,裤子都快坠掉了。打电话时,嘴里歪歪个不停,从他家院子一直歪歪到村前的大马路上。方唐听爹和村里人说过,手机那个玩艺买起打不起,电话费太贵,一个月上千块。

方唐想起对面聂庄路口有一个小铁皮棚子,蓝底白字写着:回收旧家电,冰箱,洗衣机,修传呼机、手机。方唐决定去试试运气。

铁皮棚子老板接过坏手机,小起子拧开后盖。用两根电笔点点试试,老板告诉方唐主板没有问题,只需换下屏幕,要三百块。

方唐再见到李哥时说要结算下工钱。李哥笑说,再给你一千,压五百,接着干另外一套房子,也在这个小区。

方唐跑到铁皮棚子前,掏出钱来,递上坏手机。不到半小时,老板熟练地换下屏幕。老板说,你小子运气不错,这手机买新的要五千多呢。方唐也很兴奋,自己没有买BP机呢,一下子用上了手机,觉得自己本来骑自行车的,一下子开上了奔驰。

方唐又去中国移动营业大厅新办了手机卡。年轻漂亮的女营业员满脸狐疑的望望方唐,最终还是给他办了手机卡,又花去三百块。

手机修好后,方唐第一时间给家里打了电话。准确的说,是给海营家打电话。

海营是包工头,村里首富,第一家在村里装了固定电话。电话线从村头电线杆上直直的越过东坑塘拉到他们家。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记住电话号码,有什么事打到他们家。 海营爹就会出门一颠一颠地去通报,喊人来家接电话。海营爹是个瘸子,年轻的时候下煤矿摔伤了腿。他们家也不收什么电话费,逢年过节村里人给他们家送两条鱼、送块肉之类。

方唐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爹,爹找笔记下了,0371-9038501。爹问他给大勇联系没有,方唐说没有。爹有点儿不高兴,说大勇在省城商都时间长,有什么事也可以照顾他。方唐只好说回头联系。

大勇是爹姥娘家那边的亲戚,比方唐大四五岁,方唐也叫他表哥。大勇的爷爷是方唐爹的亲三舅。大勇家住沙颍河边,世代为船民。从周家口到浙江杭州,沿沙颍河到淮河,再到京杭大运河,运沙子、运粮食,常年生活在船上。

逢年过节去拜年时,方唐见过三舅爷表演武术。一路长拳打下去,闪转腾挪,脚下起了烟尘,双拳虎虎生风,白鹤亮翅,黑虎掏心,童子拜观音,最后再来一个鲤鱼打挺,稳稳站住,非常漂亮。三舅爷也会耍大刀,舞红缨枪、甩双截棍、打九节鞭。

大勇是家传,会些拳脚功夫,早几年跟亲戚来商都市的歌舞厅看场子。方唐不想联系大勇的原因是他名声不太好,老家传说他是鸡头,靠领小姐挣钱之类。

一天下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望着空旷寂廖的小区,方唐更觉无聊。李哥又给他结了一千元工钱。明明是深秋,方唐却觉得身上燥热。门缝里每天都有人塞卡片,上面的女子容貌姣好,穿着暴露,写着上门按摩之类。

方唐找出扔到垃圾桶里的一张卡片,翻来覆去瞅了半天。小心翼翼按下卡片上的数字。嘀、嘀、嘀、嘀、嘀、嘀、滴,响了七下。

电话很快接通了,一个甜美的女声传来,先生,需要按摩吗?方唐觉得嗓子发干,“需要”。

方唐问清了价格:中式按摩168元。女声问清了方唐位置,说等一下,马上安排人过去。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方唐拉开门,一个年轻女孩站在门口,阿福在他身后摇着尾巴。女孩儿穿着打扮不象卡片上那么暴露,一边甩着手里的纸巾扇风,一边感叹,这是你养的狗吗?好神奇。它从大门口领着我一路找了过来

女孩儿走进房内,满脸疑惑。房间客厅的地板上的水泥还未完全清扫。靠近落地窗前是纸箱板、泡沫板铺成的窄窄地铺,上面是一床简单叠好的被子。枕头的位置是摞起来的几本书。

女孩看向方唐,方唐刚洗过头,头发还未全干。女孩问方唐,你要按摩?方唐肯定地点点头,是。价格知道吗?知道,168。还有30块钱打的费。知道。

方唐更知道,这是自己差不多三天的工钱,也是爹娘辛苦流汗打下来的两袋小麦钱。但是,冲动是魔鬼,心魔难制服。“自律者胜,自胜者强”,自己写在日记本扉页的两句话又做不到了。

方唐看出了女孩的困惑,从厨房里拿出一个装家电的大纸箱,咔咔撕开,纸箱板和泡沫板加铺在地铺旁边。女孩点点头,开始吧。

方唐躺在地铺上,微闭了双眼,身上紧张的有些轻微颤抖。女孩收拢了长裙的下摆,蹲了下来。

女孩微凉的手指落在了方唐的眉心,轻轻按了起来。边按边聊中,方唐得知,女孩叫韩雪,四川云阳人,今年23岁,老家还有一个儿子。韩雪十八岁初中毕业去广东打工认识了同乡的男朋友,未婚先孕回老家结婚了。后来老公去建筑工地打工出事故摔伤了,脑出血。赔偿的钱花完了,人也没了。年纪轻轻韩雪成了单亲妈妈。表姐在商都市开了个按摩店叫韩雪过来帮忙。今天生意好,其他女孩都被派出去了,自己就被表姐安排过来了。

方唐眼睛微睁了一条缝。韩雪碎花素雅的长裙显得庄重,容长的脸颊已经微红,鼻翼两侧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明亮的大眼睛望向落地窗外,似乎若有所思。淡淡的化妆品清香飘入方唐鼻孔。

方唐关于异性的最早亲密接触回忆来自初中二年级。那时方唐看黑板上的字迹模糊,怀疑自己近视了。去舅舅家,舅舅安排表哥带他去了县医院检查。在眼科查完视力表,圆圆脸盘、大大眼睛的漂亮女护士带他进暗室查眼底。漂亮女护士拿着一个类似放大镜的仪器,俯下身来,拿仪器在方唐大睁的眼睛上仔细检查。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方唐看清了女护士长长的睫毛,清晰可数。大概检查了三分钟,方唐心中痒痒的,下面似乎有了反应。

过年的时候,爷爷说方唐刚下学好找媳妇,过几年就不好找了。娘就给她一位叫烟花的远房表妹说了。烟花姨说了她们村一位叫金的姑娘。方唐和金见过几次面。柳絮飘飞的时节,两人在沙河大堤上骑着自行车飞驰。骑累了坐在半坡上休息。油菜花开得正灿烂,蜜蜂嗡嗡飞来飞去。方唐生硬笨拙的亲了金,手在金身上乱摸,感觉到手底滑滑腻腻。

方唐想起一个词,试探地问了韩雪一句,你们那里有大保健吗?韩雪正色道,那可没有,那是违法的。

按头、捏肩、捏胳膊,前面简单按了一下,大部分时间韩雪在踩背。韩雪说这地铺太矮了,没法按。方唐翻过身去,韩雪双手贴窗,脚下均匀用力。

欢乐总是太短,而痛苦总是太长。一个小时时间很快过去了。方唐起身,从挎包里翻出皱巴巴的两张百元钞票。韩雪一边搽汗一边接过来,甜甜的说,谢谢老板,有需要再打店里电话。

方唐开门喊了一声阿福。阿福摇着尾巴从楼道里拐过来了,“送送客人”,阿福站在了电梯口。韩雪说,这小区真大,这狗领着也真方便。电梯上楼,阿福和韩雪一起下楼了。

方唐跑进卫生间,憋了半天的一泡尿撒了好久。方唐心里空落落的,前面想了半天的诗情画意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半个月时间过去了。李哥已经接了小区第三套房的装修。方唐曾经用公用电话打过韩雪店里电话,甜美女声说她不在,又问你是哪位?方唐没有再吭声,挂断了电话。

方唐开始想念甚至担心韩雪了。她在哪儿呢?上门服务会不会遇到坏人,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又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方唐正在刷墙,手机铃声突然急促的响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方唐没有接。过了一会又响了起来。方唐突然想,是不是韩雪给自己打电话呢?

方唐并不敢接电话,拿着手机疯跑到对面都市村庄一个超市,让老板拿出公用电话回过去。老板笑说,你这手机当传呼用了。

电话通了,是大勇的声音。先呵呵笑了两声,问是方唐吗?得到答复后又说,你这家伙,来商都也不和我联系。我在黄河路上,黄河歌舞厅,很好找。这是我的手机号,这两天抽空来找我玩吧。咱弟兄两个好好聊聊。

方唐决定去找大勇。在路边修自行车驼背老头哪里花30元买了辆二手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车身乱响。经常掉链子,方唐又在车后座别了一根木棍。村庄的夜市广场上花一百元买了一套西服,土黄色的。照镜子时,方唐笑了,这怎么和阿福一个颜色呢。

三天后的傍晚,干完一天的活,方唐用凉水洗了头,换上新西装。推出自行车,拿着地图,去找大勇。阿福也跟在身边。

走到黄河路时,天完全黑了。路两旁的店铺亮起门头,霓虹闪烁。路过建文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煎炸烹炒,油烟四溢。一排排小矮桌前坐满了人。虽然已是深秋,还有人光着膀子,大口抽烟,大声说笑。楼顶上“建筑工人文化宫”几个大字映照得分外显眼。

自行车骑得快了就会掉链子。方唐不得不停下来,用木棍别着链条,晃动脚蹬,熟练的挂上。阿福停下奔跑,摇着尾巴等他。

差不多骑了一个小时。在黄河路西段黄河食品城批发市场旁边,终于找到了黄河歌舞厅。

拱形的铁艺大门上方,黄河歌舞厅几个大字不停闪烁。两侧铁艺柱子栏杆上缠了灯带,流水似的变换颜色。把自行车在栏杆上锁好,安排阿福找地方卧好,方唐走进大厅。

曲声悠扬,粉红的灯光下,一对对男女正在双双翩翩起舞。灯光越来越暗,直至完全黑了下来。旁边凳子上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吓死我了,你这乱拉啥呀?一曲终了,灯光又渐渐亮起,搂抱在一起的男女不舍地分开。

方唐愣怔了半天,对门口的保安说,找大勇。一位男服务生领着方唐穿过大厅,开了一个包间。

过了一会儿,包间门被推开。大勇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服务生。大勇拿下嘴角叼的烟,方唐看到大勇更胖了。大勇哈哈大笑着拍了拍方唐的肩膀,老弟,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瘦,一看你就知道咱们国家还很穷。方唐心里说,一看你就知道咱们国家为什么穷。但嘴上却说,你还是那样。

二人在沙发上坐下。大勇说自己身高一米八,原来180斤,还算标准,现在200多斤,太胖了,不方便,要减肥。又说方唐一米七的小个还这么瘦,找个媳妇都困难。

大勇又问方唐,来商都多久了,在干什么,能开多少工钱?方唐都如实回答。大勇突然问方唐,在学校谈过女朋友吗?方唐说没有,高中不是大学,学习紧张,没那时间。大勇狡點的一笑说,你这家伙还是处男吧?方唐脸红了,没有吭声。大勇点点头说,今天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又转头对旁边等候的服务生说,去把韩雪找来,今天好好招待好我老弟,给她说清楚是招待。

韩雪?方唐一怔,这名字好熟悉。一会儿,门推开了,服务生领着一个浓妆艳抹、头发金黄,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儿进来了。方唐定睛一看,真是韩雪。今天怎么打扮成这样?刚想开口说话,韩雪大概也认出了方唐,一根手指竖在了嘴唇上。方唐明白了,不再吭声。

大勇起身,又安排服务生再送个果盘进来。然后拍拍方唐肩膀,意味深长地笑笑说,老弟,今天晚上玩好。我还有事儿,就不陪你了。

大勇和服务生走了,门重新关上。韩雪坐下来,诧异地问方唐,你怎么来了?勇哥是你表哥?

方唐详细地向韩雪介绍了自己和大勇的亲戚关系。韩雪听懂了似的点点头,起身按了几下开关。灯光暗淡下来,头顶的圆球灯转动,迷离变幻的光柱打在墙上,也打在韩雪漂亮的脸蛋上,像涂了七色油彩的非洲部落里的女人。

韩雪开了电视,画面滚动,歌声飘出。用牙签儿扎起一块西瓜递给方唐,方糖局促的接过,有点儿紧张。韩雪说,表姐的按摩足疗店不开了,来这个歌舞厅了,自己也就跟着来了。大勇是领班,还有一个张哥也是领班,是老板老婆的弟弟。

“咱们唱歌吧”,韩雪拿起话筒,又把另一个话筒递给方唐。方唐接过来越发紧张。韩雪自己点了一首《祝你平安》唱起来,嗓音如溪水流淌,清亮悦耳。唱完问方唐会唱什么歌,方唐说会唱《十五的月亮》、《望星空》、《少年壮志不言愁》。

韩雪嗤的一声笑了说,咱们唱《心雨》吧,我教你,跟着字幕唱就行了。韩雪声音清亮的唱起女声:我的心是六月的情,沥沥下着心雨。到了男声部分,方唐拿起话筒却没能发出声音。又一使劲儿,声音大得吓人,高一声低一嗓地唱完,方唐身上汗津津的。

隔壁包房蓬嚓嚓的声音传来,人家开始蹦迪了。韩雪拉起方唐的手,教他跳舞,阵阵幽香扑面而来。方唐笨手笨脚总是跟不上。一曲终了,韩雪俯在方唐耳边说,勇哥让我招待好你,你知道招待是什么意思吗?方唐说不知道。韩雪说自己从来不做别的,更不做招待,但对方唐是个例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见钟情。方唐感觉脸发烫。

韩雪起身按灭了灯,眼前一片黑暗。过了一会,方唐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花园里,眼前花团锦簇,花香四溢。有蜜蜂在花朵中辛勤的采花酿蜜。又觉得自己像一只小鸟,自由地飞上了天空,蓝天白云,心旷神怡。但是自己刚刚扑腾了几下翅膀,又呼地落了下来。

灯重新亮了。方唐身上大汗淋漓,韩雪满面潮红,眼睛里充满柔情。重新打开电视,轻柔的音乐声如水般缓缓流淌。休息了一会儿,韩雪拿起话筒准备重新唱歌时,服务生敲门进来了,告诉韩雪有熟悉的客人来,要韩雪过去陪一下。韩雪跟方唐说自己去一下,打下招呼,很快就回来。

可是方唐等到快12点还不见韩雪和大勇哥过来。方唐中间上过两次卫生间。只见走道内服务员快速奔跑,各个包间里歌声嘹亮。问服务生大勇哥呢?服务生说,勇哥有重要客人要陪,就不过来了。方唐决定回去。

出大门推自行车时,阿福凑了过来。夜色已深,大街上行人稀少。行道树旁,是昏黄的路灯光。方唐莫名兴奋又莫名空虚,兴奋的他想唱歌,可他又吼不出来。脚下不觉用力,拼命踩起自行车。阿福也欢快地跑起来,可是,突然,咔嚓一声,自行车链子掉了。

方唐蹲下身来,木棍搅合半天,链子始终无法安上。路边寻摸半天,找来半块砖头,又使劲向前后砸脚蹬子轴、后轮轴,还是不行。无奈,推着回去吧。

20多公里的路程,只走到晨光熹微,东方露出鱼肚白。渐暗的路灯下,环卫工人开始呼啦呼啦扫大街,洒水车悠闲的驶过。回到住处,方唐一头倒在床铺上沉沉睡去。阿福也趴在楼道里地板上,打起盹儿来。

方唐后来又去过黄河歌舞厅几次,不过是在非营业时间。和大勇坐在韩雪她们化妆休息的一个大房间里聊天。一群穿着暴露的小姑娘拿出小镜子搽脂抹粉。还能听到两个小姑娘骂骂咧咧议论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招待,我昨天做了两个。

方唐曾经写了一首诗送给韩雪:

袅袅婷婷下楼台,

杨柳细腰随风摆。

纤纤玉手吹玉箫,

清音传出包间来。

韩雪拿出纸条儿,给一个同伴看,那个小姑娘大声地念了起来。在休息房间内,众皆笑倒。

一天中午,在休息房间内,韩雪对方唐说,今天晚上下了班,你来接我吧,也就是晚上12点过来就行。方唐答应了。

晚上收工之后,正是八点,方唐在小区门口饭馆要了大碗烩面,吃剩下的带给阿福。回来洗了头,又刮了一遍胡子,斜躺着看了会儿书,迷迷糊糊睡着了。再次醒来时,一看时间,晚上十点。赶快起身下楼推自行车时,阿福又站在了身后。方唐呵斥阿福回去,阿福乖乖的上楼了。

十一

方唐到了黄河歌舞厅,在大厅找个角落坐下。大厅内已经散场。只有两个保洁大妈拿着水杯在坐着聊天。过了12点,陆续有陪侍人员出来。将近一点时,身着长裙素颜的韩雪向方唐走来,方唐猛一下竟然没有认出来。方唐起身,韩雪笑语盈盈地挽住了方唐的胳膊。

车棚下的自行车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方唐很容易找到了自己的车子。前几天花十块钱在门口修车铺换的新链子很是显眼。推到大路上,方唐先骑上,韩雪轻盈地坐上了后座。

一阵风吹过,寒意袭来,方唐缩紧了脖子。韩雪问方唐,没有去包间唱歌吗?方唐说,老唱也没有什么意思,自己也唱不好。韩雪说,我给你清唱一首吧。韩雪随即唱道:妈妈留下的那句话,我一辈子也撂不下,撂不下。她说,十个女人九个傻?这究竟是为什么?谁能来回答?

秋风萧瑟,方唐听来竟有几分凄凉。韩雪指点着道路,半小时后来到了一个叫陈寨的城中村。村中道路两旁小吃摊灯火通明。小桌子前矮凳子上坐了不少吃宵夜的人,抽烟,大声说笑。有人捧着大碗吸吸溜溜喝烩面、吃饺子。还有人高举啤酒对瓶吹。

韩雪说有点儿饿了。两人找了一个“福建千里香馄饨”摊坐下。

摊主是一位胖胖的、笑容可掬的中年大嫂。一会儿,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过来。韩雪说自己吃不完,又拨了一半给方唐。

快要吃完时,韩雪起身掏出十元纸币递给中年大嫂,每碗五元,刚好不用找了。中年大嫂说,这男的抢着买单是正在谈朋友,女的买单说明两人已经结婚了。你们小两口真不错,还能一起下班。韩雪笑笑,没有吭声,方唐也笑了。

穿过窄窄的黑暗小巷,推开虚掩的大门,进到一个院内。韩雪领方唐走步梯上到三楼,打开了防盗门。方唐看到这应该是两室一厅,客厅内陈设简单,一个沙发、一个茶几。一个房间房门紧闭。韩雪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敞开门的房间:请休息吧,方先生。

方唐走进房内,不大的房间内是宽大的双人床。床单、被罩都是碎花的纯棉布,显得素雅洁净。韩雪去卫生间洗把脸,回来和方唐并排斜躺在床头。韩雪指了指另一个房间紧闭的房门,说表姐今天没有去歌舞厅,早睡了。她最近老是领男的回来,表姐夫这几天和她生气吵架呢。

韩雪在卫生间已经换了睡衣。淡粉色的吊带睡衣刚刚及膝。看上去清爽不少。韩雪说,早点睡吧,侧身按灭了顶灯。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月光皎洁如水。如水的月色照进房间,照在侧身而睡的韩雪身上。韩雪侧脸看上去像一弯新月,显得十分圣洁。

方唐心静如水,没有任何欲念,也没有任何动作。韩雪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方唐也迷迷糊糊地睡去。

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时,楼下的喧闹声把方唐吵醒。韩雪还在沉睡。方唐轻手轻脚起身下楼,到小超市买了牙膏牙刷,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返回房间,韩雪换了个姿势还没有睡醒。方唐想了想,决定不叫醒她。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方唐拿出二百元钱,放在了床头柜上,用水杯压好。韩雪没有睁开眼睛,突然说话了:谁要你的钱,拿走。语气不容置疑。方唐只好又把钱装起来。

从墙角推出自行车走出院门时,阳光亮得晃眼。城中村陈寨的街道上已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路边卖菜的、卖早点的,吆喝声不绝。骑自行车的、蹬三轮的艰难穿行。

方唐骑回正在装修的那栋楼。电梯门开启,阿福竖起身子扑了过来。一夜未见,和方唐亲热不已。方唐推开阿福,打开房门,调好涂料,开始干活。

新的一天开始了!

十二

半月后的一天中午,大概11点左右。方唐的手机急促的响起来。方唐一看,是黄河歌舞厅的号码。方唐意识到是韩雪找自己,没有再下楼,穿街过巷去找公用电话,拿起来直接接听。

手机里是韩雪急促的声音,方唐,你快过来,你在哪儿呢?过一会儿,他们要教训我,要揍我呢。说我昨天晚上的客人没有服务好,你赶快过来吧!

方唐问勇哥呢。韩雪回答,勇哥和女朋友这两天去外地旅游了。电话里传来韩雪一声尖叫,电话断了。再打过去,是嘟嘟嘟的忙音。

方唐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也没有换衣服。出门叫上了阿福,坐电梯直下一楼。从车棚推出自行车,风驰电掣往黄河歌舞厅骑去。

黄河歌舞厅还没有营业。方唐推开虚掩的大门,大厅内黑咕隆咚,包间的走道上也光线幽暗,空无一人。再往里走,到了韩雪她们平时休息的大房间门口。方唐听到里面有动静。

方唐推开门,雪亮的灯光下,只见韩雪被两人架着胳膊靠墙站立,头发已经散乱,嘴角有血迹,一侧脸好像肿了。老板的小舅子张哥站在房间中央骂骂咧咧,大概是影响了老子的大生意之类。

方唐站在了张哥的对面说,放开她,她是我女朋友,有话好好说。哼,张哥一声冷笑,就你这小身板,滚开,没你什么事儿。方唐向一侧抓韩雪那人扑了过去。两人放开韩雪,一脚将方唐踹倒,上来双脚乱跺。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阿福狂叫着冲进来。将其中一个人扑倒,又咬住那个人的一条腿,那人痛得嗷嗷大叫。张哥大喊,到后院去,放狼狗。

几个人跑到歌厅后院。一个铁笼子里拴着两条大狼狗,狂吠不已。阿福也追到了后院。有人打开铁笼,放出狼狗。两条狼狗跑出来抖抖身上的毛,冲阿福低吼起来。

阿福一改平日的温顺,毛发炸开,压低身子,象头雄狮。

方唐跑了过来,大喊,阿福,快跑,你咬不过他们。

但是铁门紧锁,已无处可跑。一只狼狗向阿福扑过来,阿福迎上去,一下子死死咬住了狼狗的脖子。另一只狼狗扑过来咬住阿福的屁股,三只大狗在地上翻滚起来。被咬住脖子的狼狗一会儿就不动弹了。阿福回过头来,和第二只狼狗撕咬在一起。

有人将方唐一脚踹倒,几人上来拳打脚踢。其中一人拿起拖把,木把子一下子砸在方唐头上,方唐昏了过去。

韩雪从房间地上爬起来,跑出歌厅,在路边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打了110报警。

过了大概十分钟,警车呼啸而至。众多警察冲进歌厅,喝止了几个人的暴行,将他们拷了起来带走。阿福和狼狗也被驱散开。又过了几分钟,救护车呜呜哇哇地开过来了,方唐被抬上了救护车。遍体鳞伤的阿福被赶了出去。

一天后,早晨的阳光照进医院病房,昏迷了10多个小时的方唐醒了过来,感觉浑身疼痛。眼前被缠了纱布,白茫茫一片。方唐想说话,发不出声音。有人在擦拭自己的胳膊,方唐感觉到是韩雪。韩雪低声在方唐耳边说,方唐,快醒过来吧,快过年啦,我同意和你一起回老家看看你爸妈。

护士站里,两位值班护士在电脑前悄声议论。瘦护士说,23床好感人呀,和电视上一样,英雄救美。胖护士说,啥英雄救美?就凭他那小身板?啥美?就一坐台小姐。

方唐听不到护士的议论,他的思维分外活跃。他愤恨地想,自己只是想在这个城市靠勤奋努力活着,却处处受歧视。生存这么不易,处处碰壁被人欺负。他们这些人缺乏对别人的基本尊重,他们就是狗眼看人低。

方唐脑子一激灵,狗?阿福呢?阿福去哪了?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初升的太阳照耀谷镇和谷村。地里的麦苗儿已经泛青,挂满晶莹的露珠,焦黄的大地像被铺上了绿毯。

村口的大柳树下,聚集着吃饭的村民。还有人正从村中央端着饭碗慢慢赶过来。

众人你捏捏我家的馒头蒸得暄不暄,我尝尝你家的红薯蒸得甜不甜。天下大事、村中新闻、农资价格、家长里短被迅速的传播、分析、演绎。有妇女说,听说方唐在商都先拣了个手机,再拣了个媳妇。另一个妇女说,听说那女的比方唐大三岁,还带个孩子。先前那妇女说,那有啥,咱村带两个孩子嫁过来的都有。旁边年长的妇女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好姻缘。

一只残存的秋蝉大概受了惊吓,突然尖叫飞去,尿下一条细长的金线,分外亮眼。正在低头喝红薯稀饭的人被尿了一脸,尿到了碗里。那人大手在脸上一抹,继续呼噜呼噜喝稀饭。

村东大道上,远远的一只狗蹒跚而来。这只狗一只眼睛紧闭,大概瞎了。右后腿一颠一颠,大概瘸了。左边的狗耳朵缺了一大块,伤口处还结着痂。早晨的阳光给这只狗镀上了一层金色。这只狗虽然走得缓慢,却俨然像一个得胜回朝的将军。

村民哑巴眼尖,嘴里大声阿巴阿巴的叫起来,双手快速地比划起来。村民结巴也看见了,惊叫起来,阿,阿,阿,阿福。一位中年妇女尖细的嗓音冲村中喊了起来:

方唐娘,你家的阿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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