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敬(小说)
田涧
马上就是中秋节了。天上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大了,刚开始像个银钩子,后来像个银梳子,现在像个银盘子。如水的月光照耀着这个城市。照耀着我们单位高大巍峨的办公楼,和办公楼后一幢幢高低错落的家属楼。
国庆节、中秋节双节喜相连。单位门口张灯结彩,挂上了大红灯笼。两边大门柱上也挂上了红底黄字四个宋体大字——欢度、佳节。
隔着金水河,斜对面的帝豪大酒店撑起漂亮的遮阳伞,开始临马路摆摊卖月饼。月饼的豪华程度超乎我的想象。天蓝色的金属外壳上是精美的嫦娥奔月图案。内壳是金灿灿的,像刷了金粉。月饼不大,只有六个,就像我平时下象棋的棋子,装在同样图案的小纸盒里。但是,月饼旁边搭配的有人参、红酒、洋酒,甚至还有名表。
价格也高得离谱,有388元的,588元的,888元的。带名表那个要1888元。我心想,你这是卖月饼还是卖名表呢?
刚参加工作的我月工资到手只有四百元。咬咬牙,我花了288元买了一盒儿什么都没有搭配的月饼,剩下的100多块钱可以回老家一趟了。我想把月饼送给分管我们科室的张副局长。张局慈眉善目,说话态度和蔼,深受大家的爱戴。
天黑了下来。我提着月饼从集体宿舍楼穿过小铁门,到了单位家属院。东南角最高大坚固的那栋楼是局长楼。一番打听,知道了门牌号。走步梯上楼。随着脚步声,声控灯亮起又灭掉。很快来到了二号楼三单元53号张局长的家。
轻轻敲三下门。谁呀?一个女声问,随机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烫头发、戴眼睛、微胖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我认得,这是张局长的夫人王老师。我见过他俩一起早起在小区内遛弯儿。我是局办公室小黄,我谦卑地说。王老师开了门。
我走进客厅,局促地站着。客厅内富丽堂皇,灯火明亮。餐桌上堆满了各种礼品,月饼、名酒、补品之类。王老师让我坐下,我并不敢坐,有点儿结巴的说,该过节了,来看看张局。王老师说,老张还没回来,大概有应酬。我把月饼顺势放在沙发旁,扭身告辞。王老师突然变了脸色,严厉的说,这可不行,你把月饼拿走。已经站在门外的我,只好把月饼又接过来,提在了手里
走到楼下,我又犯了愁。这月饼送给谁呢?突然想起顶头上司李科长。李科长家我去过,就在旁边科长楼,曾经去帮着搬过东西。
拐进另一栋科长楼,敲响李科长家的门。开门的正是李科长。李科长一楞,小黄,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我扬了扬手中的月饼。有点儿不自然的说,该过节了,来看看你。李科长眼镜片后的一双眼睛迅速的扫过我全身,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没别的事,赶快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早起还要上班呢。说着,迅速的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沮丧的下了楼,回到单身宿舍。相邻房间的赵哥正在倒腾煤火炉,将装满水的铝水壶坐到炉子上。和赵哥打了声招呼,我开门进了自己房间,将月饼放到桌子上,一下子躺在了床上。这是长这么大自己第一次送礼,没有想到还送不出去。放着自己吃吗?太浪费太奢侈了吧。
脑子一激灵,把月饼送给赵哥吧。他是另外一个科室的,平时对自己也不错。敲开他们家门,赵哥新婚不久的妻子,身穿家居服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了我手里的月饼说,你这么客气干啥咧,小黄。串个门提什么东西?我说,该过节了,不知道该给你们买点什么,一点心意。
坐在凳子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和赵哥夫妻俩闲聊了一会儿,我起身告辞。赵哥提起月饼,对我说,这月饼拿回去,你自己吃吧。我们家还有好几盒呢,吃不完都浪费了,这东西也不能当饭吃。
我无奈的又把月饼拿了回来。
中秋节准时放假,我坐了五个小时大巴回到了镇上,又坐了五里路的摩的回了家。路旁田野里村邻正在收庄稼,掰玉米、割豆子、刨红薯,看到熟悉的我大声和他们打招呼。我手里提的正是那盒月饼,明晃晃的,十分打眼。
玉米秸秆是不能还田的。它是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天,牛羊的饲料和厨房里的燃料。燃料还有堆在棚子下的玉米棒芯子。
正在地里砍玉米秸秆的母亲听说我回来了,慌忙从西南地里回到了家中。从大门口旁的一块砖头下翻出大门钥匙,开了门。母亲看到了我手中提的月饼盒,先是满脸欣喜,随后又沉下脸来说,刚参加工作,买那么贵的月饼干啥,家里啥都有。
村口,有母亲呼喊在野地里玩耍的孩子们回家吃饭。孩子和黄狗呼哧哧的跑来。
村道上,一辆辆满载玉米秸秆的架子车缓缓而行。玉米秸秆堆得小山似的,看不到拉车人。拉车人腰弓成了虾米,肩上的绳子绷得紧紧的。绳子下往往都垫有毛巾,以防绳子勒进肉里。
父亲就是拉车的人之一。父亲中等个头,精瘦,但却蛮有力气。我、妹妹、弟弟在架子车后面推着。母亲在父亲身边,肩上也拽着一根绳子,手扶架子车把在外侧用力拉扯。
半个月亮升起来了。紧挨着村东的田野上空,看上去特别大。
父亲将架子车立好,解开捆扎的绳子。一捆捆的玉米秸秆沿围墙摆开。我们哥弟三个帮忙抱过去。母亲去灶屋做饭。不大的院子里堆满捆好的芝麻、晾晒的大豆,几无下脚之地。
一车子玉米秸秆摆好,饭菜也准备好了。白天刚从地里拔的萝卜、白菜简单炒一下,腌了一个夏天的糖蒜,切成块的咸鸭蛋。还有父亲早上赶集买化肥时,特意割的半斤猪肉,炒成肉片。
父亲并不着急吃饭,从我拿回的月饼盒里拿出三小块月饼,揣在怀里,出了门。我知道,父亲是要把月饼送到住在村南头老宅的爷爷奶奶那里。
母亲从堂屋条几柜里拿出一提土月饼、几个黄黄的苹果。月饼是小姑自家打制的,苹果是大姑送来的。前些日子,她们回娘家看望她们的爹娘,我的爷爷奶奶。
我裹着小脚的奶奶乐呵呵从村南头的老宅院里,抱着这些礼物送到村东北角的我们家。奶奶性格极好。爷爷、爸爸、叔叔、两个姑姑,有时候吵他几句,她也乐呵呵、笑嘻嘻的听着,从不还嘴。
月亮已升到树梢上,像一个巨大的银盘。月光皎洁如水,整个院子里亮堂如白天。
院当中小方桌摆好,马扎子、矮凳子摆在四周。母亲拿菜刀将土月饼均匀切成八块,小月饼切成两块,苹果切成四块。月饼的清香、面苹果的香气,在周围庄稼的青草气味里弥漫开来。性急的弟弟伸手去拿,母亲拍了一下弟弟的手,先给了父亲一块月饼。
月饼里有青丝、红丝,花生仁和冰糖。吃到了一块冰糖是幸福的事,在嘴里嘎嘣咬碎,那个甜,甜到耳朵根。
沉默寡言的父亲端起一大碗红薯稀饭,和母亲商量明天赶郑郭集要去换些麦种,该耩地了。
半晌无言,饭很快吃完了。但我们还不能上床休息,要干活到半夜的。屋檐下一堆小山似的玉米棒子还要脱粒。每人拿一个类似木工刨子的工具,铁钉头一次能刷下一溜玉米粒。
第二天,我见到了奶奶。奶奶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说,你爷说从城里带回来的月饼真好吃,你这孩子真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