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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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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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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的秘密

从某种意义上说,从龙青头(村的最高峰)升起的太阳是厌烦的喇叭,当我还是睡意朦胧的时候,就有学生挎起书包慢摇慢摆地从青杠林走向那栋独立村中的木房。那是一栋由三合头两层木楼组成的房子,头顶青瓦,黄泥座底,白天被一群小孩闹腾得几近倒塌,只有夜晚才得舒缓。受风雨的剥蚀和师生的踩踏,阶阳表面呈驼峰状,学生时常在上面追逐打闹绊倒又爬起来,在升腾的黄烟中逐渐成长。教室的底层围筑一圈土墙,上面缠夹的篾笆有漏洞,常被学生钻“空子”。室内是黄泥地,学生经常挪移课桌打扫卫生,致使表面坑坑洼洼。他们只得顺着桌凳歪斜而坐,老师从没看不顺眼。那块黑板常常成为老师体罚学生的牺牲品,学生把内心的愤怒和不满发泄在上面,落下伤痕。断铧口的声音浑厚缠绵,让村庄热闹而又宽广,成为根植故乡的希望。

学校离我家不远。开学第一天我是赤脚空手去那里的。校长与我同族同寨。他一直背着时代的身份——民办教师,常着一身中山装,上衣口袋别着黑钢笔,肩上垂挎帆布包。这是他永不改变的知识分子形象。

全校五个年级的教学由三位民办老师支撑。上课时,他们在几间教室跑来跑去“打游击”,只要他们跑,学生就打;他们进教室学生就停下来。他们老用方言上课,常常不自主地把田间地头体现的劳动词汇以及动作携进课堂。他们身体疲惫,脑海填充的东西多数是农民的基本生活需求,诸如粮食、衣服、房子、耕牛……书上的东西让他们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讲解让学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课堂上不配合老师,学生挨鞭是难免的。记得上语文课,老师在黑板前讲得绘声绘色,而我被室外高年级的体育课吸引,那次走神让我第一次体会到“十指连心”的疼痛。

我很不喜欢校长给我取的书名。他念我的名字时,我感觉在叫邻居的哥哥(名字同音)。那位哥哥胡子拉碴,有背后使坏的习气,童伴爱用他的名字做顺口溜取笑。关于学写名字,我感觉像在狂风中搭建木房那样困难。校长苦口婆心教我,我言行敷衍,内心抵触,这种情绪漫延三年。

四年级是一段羞涩、纯净、呆萌、快乐的童谣。

正值土坝下面玉米地枯黄的时节。牛铃响彻在秋风里,牛娃坐在教室津津有味咀嚼玉米杆,那串黑色的“地雷”虽然干瘪失效,但下脚还是让人提心吊胆。在滚滚的浓烟中,我们舞动扫把,“三下五除二”清理干净垃圾,迎接开学的第一天。

课间休息,植物的子弹总在校园飞鸣。权侄是学校的霸王,他的衣袖藏掖一把竹枪。我们害怕那“叭——叭——叭”的响声。当我看到他推弹就立马捂着耳朵逃跑。记得那次权侄的衣袋破个口子,子弹不断地掉落地上。同学庆尧原本跑去帮他捡拾,没想到子弹从他的脸上划过,顿时声泪俱下。权侄本想借“擦枪走火”的理由蒙混过关,却被庆尧的三个哥哥打得鼻青脸肿。

我的哥哥姐姐与我年龄相差大,常以长辈的口吻与我交流;父母虽是老来得子,但整日忙于农活,对我并不“珍视”,“放养式”的教肓让我无所适从。通过庆尧的报复,权侄的霸气完全消亡,我的“靠山”倒了,感到孤立无援,加上同桌的泄密,我进入逃学的模式。

学校附近那片青杠林就是我的“迪士尼乐园”,我常从路口溜进忘记归途。我看见飘飞的落叶一次次向秋天发出金黄的请柬,我的心里突然想拥抱一次多彩的夏天。一棵棵灰白的青杠树坚硬而挺拔地在烈日下举着屋顶,因屋顶长期失修,小孔遍布,让阳光跌了进来。偶尔起风,落叶纷飞,阳光摔在地上,碎了一地。我去追捕,它却魔法般地消失了,让我变得害怕起来。那些回归故乡的叶子历经的光阴太多太多,它们层层叠叠向四周铺开,我躺在上面看着簇拥的树叶,看着缝隙的蓝天、流动的白云……耳朵享受着鸣蝉的痴情,我好奇它们的性别和歌声,轻手轻脚走到树下。没想到那种自以为是的举动给演唱会造成断电,全场安静下来。它们跟我开了个玩笑,随后飞了。我穿梭林子,一些五颜六色的蘑菇像小伞,在草丛躲躲藏藏,我采了这朵,忘了那朵……

那个早年失学的强比读书时更匪性,他携带自制的刀具藏匿林子,让我胆颤心惊。我与强的弟弟是课间“揣鸡”(土家族一种民间体育活动)引起的无意之伤。先天矮小的他处于劣势,我确实用身高和力量点了他的“死穴”,致使鼻血不止。他把我的言行夸大,动机性质变更,加上受伤的面容,让强着手酝酿报仇。我知道,书上的王二小精神在那刻已经派不上用场,但我用逃学方式防御,让他无计可施。放学后,强从林子钻出拦路,引来学生围观。我听见一些惶惶不安的报复语言一字一字地从他嘴里吼出,好像与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我内心战战兢兢。巧在新来的女老师放学路过平息了此事。

女老师名叫珍苹,头发卷而泛黄,脸蛋白里透红。一双酒红的高跟鞋落套在的确良喇叭裤里,走路高低起伏,黄泥地上那串省略号给我留下一生的遐想,后来只要见到相似的面容和穿着,我就会想起她。她是学校有史以来唯一的女老师(代课老师),所以显得珍贵,也给学校增添了母性的光辉。

她教我们体育和音乐。体育课在林子旁的操场进行。说是操场实质拔高了级别,它仅有一块土坝和两个篮球架。

那地方原本是百姓的土地,学校靠村民集资买下,由师生义务劳动完成场平。我们出生农村,个个都是劳动的好手,拿锄头比拿笔娴熟。大家卷起裤管,撸起袖子,屁不放一个就干了起来。“嚓嚓”的挖土声混着叽叽喳喳的“小鸟”声,铁锄撞击石头火星四射,泥土被运篼稀稀哗哗地倒入林子……老师把那种热闹场面和劳动速度与我们读书的兴趣作对比,得出“农村人生来就是干农活的”的结论。那个时候,农村人是一个相对弱势的群体,一部分城里人和工作干部对他们持有偏见,农村人从出生就卷入自卑的漩涡,一部分农村孩子通过努力读书离开生长的地方,一部分想逃离,却被命运逼回故里。谈笑间,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正填充我们的嗅觉器官;蚯蚓失去温暖的家园后开始蠕动身子寻找新家,但漂泊的生活最终让它们成为喜鹊的囊中物。

立篮球架时,大家像农村立房时齐喊口号,高高兴兴地把球架安在操场两端。球架在操场上默默地对视,内心其实是渴望一场赛事上演。

体育课的惯例是打篮球,那是公开的秘密。参加打球的大多是男生,无章无法,有的学生抱着球直接跑去投篮。球抛林子后余留一片笑声。由于地面不平,球难以把控,锋利的火石让球内胆爆出,我小心翼翼地打到下课才罢休。看球的观众大多是门外汉,不喜欢鼓掌,要么看笑话,要么傻笑。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珍苹老师与女生站在场外看,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甜美的微笑。

她喜欢和我们一起跳绳。那条绳是我在白岩砍下的牛麻藤,完全能用作可当立木房的拉绳。长而粗壮的藤被我们甩得“啪啪”作响。她像蝴蝶穿梭其间,随后顽皮的青悄悄跳入,给活动预设了包袱。甩绳的学生把不良的动机埋伏在速度和力度中,青的裤子最终掉落,光溜溜的下身让他手脚无助,绊倒后又栽个素面朝天,尖叫声和笑声夹杂成一片,将情节推到高潮。看到此情些景,珍苹老师的脸红了,赶忙跑去将青扶起。青提着裤子灰溜溜跑了。我知道,青的裤子是用青藤系的,那种意外不止一次发生。午休的喧闹在钟声后停止,一群身影随之消逝于尘烟。

那年冬天下了厚厚的一场雪,村庄被装点成银白色的世界。我跨着书包,提着火盆,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第一个到校。那是我印象中看到的最美丽最静谧的学校。

贵英的父亲是烧炭师傅,他的一半人生消磨在村庄的林子。那些躺在窑子的“黑木乃伊”是他的岁月产品,贵英每天把产品塞入火盆,那种满满的温暖让人特别羡慕。课间时分,珍苹老师就与我们围坐火盆边。当她伸出细长的手取暖时,我们不由自主地把手缩了回来。那是一双双长满冻疮、开裂红肿的手,她会心痛地捧起问半天。那个时候青直挺挺地站在操场,火盆在他手上画圈,火红的花朵发出噼哩啪啦的响声;当他蹲下吹火时,火明暗交替,不温不火;当他停止时,火又烟雾缭绕,熏得他眼泪汪汪,咳嗽不断。他那灰头灰脸的样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太阳出来,雨水滴滴哒哒从房顶落下,大雪下的秘密渐渐显露。

记得四十周年国庆那天,我印象中学校举行唯一一次升旗。一根碗口大的枫香树被安插在土坝前,那是校长用柴刀扒皮的旗杆,顶端预留树叉,上下钉有两孔,一条棕绳随着旗杆晃荡。旗帜一直压在办公室,到处皱褶纹理,尘土飞扬。旗被珍苹老师把旗固定在绳上后,师生开始唱国歌,我和她拉绳升旗。那一刻,我感到特别骄傲和自豪。但升旗出现意外,升到一半拉不去,队列中有人叫不升了,有人叫我直接爬上去把旗挂上……场面失控,慢慢混乱起来,最后校长下令重升,歌声才断断续续停下来。如此反复升了几次,最后还是升成半旗。自第二天后,那根旗杆就再也没挂过国旗,就成我们攀爬的“光杆司令”。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那根旗杆夏季居然长出了新绿。

我们的教室在楼上,对应下面的是二年级。我的座位下面有个孔,只要珍苹老师在楼下上课,我就趴着偷看。那种视角的落差让我觉得有趣。在空间上,她站在“C”位,居于我的前下方,可我的错觉刚好相反。从这层意思上说,我无法改变对她的仰视。农忙时节,老师常请假春种,全校学生由珍苹老师一个人看管。那段时间,室外的桐籽花开得灿烂。她满面春风走进教室,我们羞羞答答地跑回座位。那年夏天,记得她教我们唱最后一首歌——《粉红色的回忆》。那节课我们唱得沸沸扬扬,唱得脸红脖子粗,唱得声嘶力竭,最后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收场。当时我们不知道她的用意,也不理解歌词的内容,但歌词里的“夏”字成为我的书名,嵌进我的骨髓,融入我的性格。那个时候,我们学校改名简单,把名字写在本子上就成了。我有了喜爱的老师,有了喜欢的名字,我的活动阵地就完全转入学校。

每天放学,我会站在土坝远远地看着她回家,直到背影消失在那条通往集镇的山路。

春季散学典礼那天,全校师生头顶烈日,齐刷刷地站在土坝上。那是我第一次享受掌声的簇拥,那张“三好生”的奖状是她颁给我的,但我对这事将信将疑,总觉得是“勤工俭学”我不知轻重 ,多交两斤桐籽贿赂的结果。

读五年级那年,三哥去湖北参厂(后称打工),我只得辍学在家放牛。我看见邻居的孩子跨着书包从我家门口路过,就感觉自尊心、自信心被一层层剥落。我很想读书,很想念珍苹老师。听说她没在学校,我就跑去街上找,每次都无功而返。

次年,学校首次开办六年级,上面分来三个公办老师。这样的教育资源对一个村小来说极为珍贵,三哥回家后我幸运重返学校。我明显感到:新来的语文老师对我的跳级很反对,但一次作文活动改变他的态度。他叫我们写看电影的感想。那个年月,我们追随一颗好奇和快乐的心,连夜跑去远在几公里的村庄看露天电影,但看后写不出作文。那张烟熏得像腊肉的年画给我开了“后门”。那是电影《喜盈门》宣传画报,贴在我家厨房的木板上。我垫着凳子,拨开阳尘,将简介摘抄下来,没想到老师把我的稿子当范文念读。我知道这种做法不对,我感到羞愧,于是把实情告诉他。他不但没批评,反而表扬和鼓励我。刚开始,五年级学过的最大公约数、最小公倍数……我感到陌生,成为我攀爬的硬伤,但通过新老师的引导,我们慢慢熟悉起来。

那段时间,一群像乌鸦的孩子常跑去“水井”(寨子名)找水喝。那口井是政府出资修的,井口形似半月,处在寨中。

记得我们跟珍苹老师取水时。泉水叮叮咚咚地流到外面的小水池。她对着水梳头,我们一次次红着脸偷看她美丽亲和的样子。

那次水井干涸,我自靠奋勇提着新老师的钢桶下井取水。井下一片漆黑,空气带着寒气,冰凉冰凉的,伸手便可触及。等我适应过来,才发现身居泥潭。抬头看那些排列在井径的黑点,他们的争吵能让我理性地分辨那是一排脑袋瓜,不是井底的蝌蚪。那些摇尾巴的小东西,真的是在找妈妈吗?我看见一只活蹦乱跳的“东西”向我跳来!我激动地喊:老师,青蛙,小蝌蚪找到妈妈了!老师笑着说:别怕,那是“井底之蛙”!顿时,笑声在井里回荡开来。那次打水让我直观感受一个成语的意境。回到课堂,老师在黑板上画一个像井口的圆,说代表故乡的天,然后在圆里画一些像小青蛙的圆点,代表在故乡跑来跑去撒野的我们。说我们的眼界和思想只有故乡大,要想赏阅更大更精彩的世界,必须努力读书,走出故乡。

毕业前,我听说珍苹老师嫁到县城,我的思想半径不由自主开始向远方延伸。在新老师谆谆诱导下,我不耻下问,成绩出人意料,那一年,我以优异的考入乡中学。

三十年后的暑假,我有意带儿子去探望学校。

那片青杠林已被一条水泥公路弯延穿越,苍翠的树木将我们的视野局限在道路的林子间。天空下着朦朦的细雨,那些树木静静地站在白雾笼罩的茅草中,像童伴,衣衫褴褛,不禁让人伤感。

我们快步来到校园,才感觉天空的清鲜和明亮。近年来,在国家“普六”春风的吹拂和扶贫喜雨的滋润下,学校换然一新。老教学楼改建成新楼房,综合承裁着幼儿教学、老师办公及师生生活的使命;由财政匹配和村民集资新建的教学楼背靠村庄,面朝镇中,楼房看上去虽然有些质朴,但气势不失壮观;硬化的运动场早已安装玻璃球架,显得更加规范亮丽;那个土坝被改建成五颜六色的幼儿乐园,一排桂花树花繁叶茂衬托在前面;喝水不再是生活的难题,自来水早已流进师生的心田;那抹挂在旗杆上的红,正接受风雨的洗礼,我在心里又一次瞻仰它的高度。

童年的青杠林、土坝子、教学楼……静静地躺在时光后面,已成为遥远的景致,不经意间,那些定格在童年的老师、童伴以及他们的音容和故事在时光中慢慢泛黄,变白,衰老,尘埃满满,像尘封多年的日记。我原本想去看寨子那口井,突然觉得此举多余,还是把它装在心里吧,这样就不会涸了,更何况出井的蛙怎么可能回到原来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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