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剥开雾霭,冬的静谧徐徐降落山腰。
玉米杆刚刚失去飞翔的翅膀,凄冷在时光的棋盘,站立成俑的姿势,站立成大地的色彩。那些挪移带来的疼痛如疆场的厮杀――血雨腥风,躯壳成堆,狼烟四起。
预谋其实是从春天开始的,却被一场雨暴露锋芒。那些整装待发的士兵潜伏山头,目击着季节的战史和远方的猎物。
临高眺望,村庄正被满山翠绿、军容严整的伏击所围困。风雨飘来,四面楚歌,草木皆兵,武器摇晃,厮杀震天。是谁在调戏远方的诸侯,让兵马乱了阵脚?!
那座用青石雕凿的坟墓孤立在玉米地,产权归属王冬毛。沉默是墓主的唠叨。他与老王的人生何其相似,一生总处在或明或喑的伏击中,那些逃离、抗争的背影如今沦为笑谈。
一
在鸡鸣划破夜空的时辰,老王背着希望,踩着露水,翻山越岭,去一个叫龚滩的码头。小时候的冬毛常常在打杵触地的笃笃声里醒来。
那段河流低落在悬崖对峙的峡谷。江水因为河床突然拔高而性情狂躁,上行的船只(一般载工业品的木船)因河水湍急只得在东边泊船卸货返回。稀稀拉拉的吊脚楼悬挂在岩滩上,生硬地撑起一条街。因为乌江码头,那条街便有了几分生气和雅致。
曾几何时,那些躬身的背影像油画定格在画框:匍匐的姿势向着高山甚至生活底色倾斜,高架支撑的货物(责任)压在肩上,全身流着湿漉漉的艰辛,一只手反托底端,另一手拄着打杵,形如离弦之箭(手、高架为弦,思想、脑袋、货物为箭头,身体为箭杆),生活的压力逼着那双孤飘颤抖的脚不停向前迸发。遗憾的是,那些背着背篓穿行在现代都市的身影,他们的精气神却永远摆在画框外。
老王正值青春年华,不分白日昼夜行走在川(现属重庆)黔之间。那些流淌生活气息的桐油、生漆、土陶、食盐、布匹……背在他们肩上,像蚂蚁搬家,从高山、峡谷、田野、丛林移到村落、集镇、码头……他们一路嘴冒白烟,汗水雨点般下落。高架息在打杵上,扯开嗓门:“哎——”。声音高亢雄浑悠长,从白岩碰触的回声将苦和累慢慢消隐于大山。
酉阳,几家杂货铺和客栈组成的街,是老王背脚的落脚点。曾几何时,街的尽头处那间土屋的女人让老王的春心死灰复燃,从那时起,土屋的窗口每天多一副期盼的眼神。老王从龚滩购买的梳子、绸布……尽管带着汗臭,女人却情有独钟,最终宽衣解带,把婚姻捆绑在大山中漂泊的背脚佬,坐着箩筐(表示二婚)进王家,成为冬毛的继母(亲母改嫁),先后生育一男一女。不久,荒年来袭,人们拖儿带女,纷纷逃到异乡乞讨,王家也没有躲过那场劫难。
二
三根柱两个木瓜在风雨中撑起一个简陋的屋檐,生活的冷暖只有在漆黑的夜晚才从篾笆的缝隙透出来。房屋依靠在我们村口,像一个遗弃的婴儿。
土地下户,生产队长为王家指点“江山”:哆来咪发说,五人五亩地,一亩荒在沙坡坡,四亩落在石窝窝。
暖洋洋的风吹来,桐子花开了。老王犁土,继母打窝,冬毛倒粪,小弟丢籽……形成一条典型的农耕流水作业线,车间人人全能。年幼的妹妹比较淘气,车间常被她糟蹋破坏,并对产品不劳而获。那些躺在泥土的婴儿伸着懒腰,呆头呆脑探出来。“薅草苞谷——捞把大锄——”青杠林的布谷有节奏地追着铲锄撕碎野草,禾苗争先恐后站起来。秋收了,苞谷林那些举手投足的欢笑和“叭叭”响声就是王家老少战胜饥饿的筹码!
后坪,原是一个遗落在群山的蛮荒小乡镇,记忆中的那条街一直在两个山脉缝隙的平坝间缓慢拉伸。木瓦房摆在街道旁,山货维系着老街的人流与喧嚷。由背脚佬牵线搭桥,冬毛与老街附近的田氏喜结良缘。一床被条,一口箱子概括了陪嫁;两桌夫子,两支唢呐接回了新娘。
婚后不久,冬毛另起炉灶。田氏为冬毛生育两个孩子。长子的面相看上去呆滞,贪吃手指的习性至五岁仍不改。冬毛常用口舌和武力纠正,效果不理想,众人之下常使他难堪。相对而言,次子聪慧得宠,“当堂炮”三步赢对手这件事一度成为冬毛的骄傲。
八十年代初,田氏急于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催促冬毛贷款开起面粉加工房。几个财大气粗的机器霸气十足地静坐于厢房,“啪啪啪”的皮鞭声与“叽叽叽”磨面声交织在一起,终日不息。那段时间,冬毛与田氏披着尘烟打发日子,那些玉米、小麦、谷子……经机器的吞吐,在炊烟下变成香喷喷的面条,这种先苦后甜的生活让他们很满足,但没过几个月,那机器生病了。冬毛盛开水去热敷,点着火把注氧,这些基本的抢救方法仅能解决一般问题,却救治不了病入膏肓的“病人”。当摇臂一圈圈榨干主人的力气时,那家伙口冒黑烟,干咳几声瘫软下来。他跑去找人开腹手术无果后暴毙手术台。机器最终被扔在屋角,成为寨子的记忆。
债务的担子积压在肩膀,冬毛感到沉重。但相对照老王的背脚辛酸来说,他还是有些惭愧。他盘算如何从地里找回损失。除耕作责任地外,他把希望的种子撒播在新开垦的荒地。一棵棵嫩芽从土里冒出来,如小小的火把,又点燃他的梦想。为了给稚嫩的禾苗提供内生动力,他跑去满山遍野捡牛粪。那一年,地里的禾苗长势青葱,一个个玉米捧像肥胖的小孩依偎在母亲的怀抱,满头微红的胎发,路人见了有伸手抱走的念头。风来了,苞谷花伴随他的笑容满天飞扬。
盛夏,太阳高烧不退。喜欢火热的花蚊在苞谷林舞姿翩翩,歌声绕绕。也许是口红涂得太重,苞谷叶到处是亲热的痕迹。他试图用地灰治愈,但此举成为徒劳。一棵棵苞谷杆站在烈日下,像未成年的孕妇站在死亡的路口,满目伤痛与无赖。他坐在滚烫的岩石上,任凭汗水冲刷着满身的灰尘。心中构筑的梦想又一次崩塌。
那个炎热的夜晚,冬毛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睡着了。他与老王一同进入苞谷林,青翠欲滴的玉米棒斜插在玉米杆上,摇摇欲坠。突然,一群花蚊将老王包围,他跑去抓打,花蚊向他扑去……最后是老王的敲门声让他回到现实。冬毛满头大汗,全身奇痒,恶梦清晰如初。
三
季夏的清晨,老王的屋子格外安静。一个四四方方的皮箱欲盖弥彰,箱内寒光闪闪。一个白衣人头戴口罩,眼神复杂,仔细打量王家所有人的眉毛、手指、脚指……然后用木头敲打。看到那种情景,冬毛的妹妹吓得“哇哇”大哭,于是引来邻居的围观。白衣人结束检查,在纸上勾勾叉叉后背着药箱应付两声走了,留下深深的悬疑。白衣人整个操作过程娴熟流畅,从职业上展示了医者的权威,但从心理上却给王家带来担忧,也给邻居留下猜疑的把柄。那个年代,人心的惶恐与疫情的肆虐一样可怕。最初,事情的秘密和可怕在大人中传谣,后来介入无所事事的小孩,他们贼头贼脑打探情报:“白衣人又去王家了——”那一声声告状,叫人听了特别害怕。一次正午,王家人去洪渡(与麻风医院同向)走亲访友,却被我们几个獐头鼠目的“侦查兵”发现,寨子顿时炸开了锅,人们按照王家人长相隔山诊断肢解,然后进行“有病”敲定。为这事,白衣人还特意到寨子做了陈清,却被大家戏称“此地无银三百两”。
恐怖的乌云继续笼罩在王家的上空。巧合的是:那段时间,老王的头发脱落,脚趾脱节,关节骨腐烂。事情似乎越来越接近真象。他的身体瘦得像一根打杵,大脑意识模糊,公众场合生殖器半遮半隐,走路始终觉得前方有台阶,一双泪眼总爱朝着山坳的落日呆笑。白天,他佝偻着背,赤脚满寨游荡。一群小孩跟在后面东施效颦:“一二一,王战成(老王之名),提提脚,癞老壳。”孩子的笑声伴随有节奏的脚步声穿越家家户户。夜晚,他躺在床上循环叫唱:“咳——”嗓子由于年久失修,声音嘶哑低沉,仿佛来自于历史的深处……一群匍匐而倾斜的背影穿行高山,高架背负日月,打杵撑着大地……
“啪啪啪”,稀疏的鞭炮和亲人的哭丧最终响彻村口。
癞子洞是一个落拓在斜岩,不大不深,专为村上瘟疫死人留置的“公墓”,至今无人享用。对于老王的归属,有人强烈要求洞葬,最后政府人员出面宣传解释,事情总算尘埃落定:老王入土安息。老王的死成为我们童年的“画皮”:黑黑的棺木压着两条长凳,里面躺着一个僵硬而冰凉的活死人……晚上,突然一声“老王来啦……”,吓得我们魂飞魄散。
四
一个命运的缺口往往隐蔽在性格的柔弱与见识的浅薄处,让人难以发现和无力改变。生活的困境从背面一次一次摧毁田氏内心的坚韧,贩子趁火打劫。
据史载:河南上蔡县是周朝蔡国所在地,出过秦朝丞相李斯、西汉著名政治人物翟方进两位历史人物;一些蔡姓人氏从世界各地络绎不绝地跑去寻根问祖;那个源头还在咕咕地流淌“重阳文化”。贩子不讲辉煌的历史文化(其实他不懂),却另劈捷径,娓娓叙述一马平川的麦田,田氏为之心动,于是借赶集日,挥泪偷渡乌江,去千里之外填补一个小她五岁处男的婚姻空白。
从此,一个躬身劳作的身影面对命运发出呐喊,一年的收成除了上交公粮所剩无几,这是苍天和大地对冬毛的“惠赐”?!田氏为了偿还内心的亏欠和摆脱对儿子的牵挂,两年后来接走了小儿。之前在困难中他习惯了妻儿陪伴,现在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里风景。于是他把余生悄悄地泡进酒里,醉后常用讽刺的手法说事,由于话间舌头转动迟钝,音节难以联接,成为邻居学舌的把柄,给劳累的人们带来一点欢快。
侄儿结婚那天,邻居围观着墙上一张大红帮忙名单:
管事:田某某(外管)田某某(内管)
菜厨:田某某
……
擦桌:王冬毛
文字东倒西歪,像被喜酒灌醉找不到新娘的新郎。冬毛像被不听话的学生,被编坐在教室的后排。如果用有色的眼睛观看,名单被分列成两个势力悬殊的宗族,工种等级明显,不过,他早已习惯人们对他的偏见。左邻右舍男女老少一直直呼他的乳名,他严肃地纠正过那种不恭的行为,可人们那种置之不理的态度让他无计可施,转而责怪父母取名随意,将他的出生时间和性别暴露在名字上。
宴席有章有法。土家美食瞬间变成剩菜残羹。他一边擦桌,一边跟客人招呼,大家爱答不理。那种情形倘若是被泼妇遇到,定会脱口秀出许多污浊的骂词,但他无济于事。席间,一些冷峻、歧视的面孔常常向着他。他耷拉着头颅,开始自顾喝酒,嘴里时不时钻出一些没有安全感的词语:撑死、摔倒……最后他被长子强行拖回了家。
长子本分,也继承冬毛吃苦耐劳的遗风。前几年外出打工,返回后在公路旁修建了平房,娶了媳妇,现以卖肉为生。按当地的习惯,这些本该冬毛完成的责任儿子替他完成了,在家说话像飘飞的浮云,他觉得自已不中用了。那天,他借儿子、儿媳上山劳动的机会,又拿着酒罐去小卖部,像约会情人一样隐蔽和警惕,还要店主保密。那个酒罐原本转好几个点,均被儿子缉获,那次藏匿在猪圈楼的苞谷壳里,逃过了搜查。
他或许是把梦落在酒罐了,身上、床上湿淋淋的,酒气熏天;他或许乘上了灵魂的翅膀,飞越重山峻岭,看到了背脚的父亲;他或许飞到了上县的村庄,会见了地里劳作的妻儿;他或许悄悄跑去青绿的玉米地,灭掉纷飞的花纹……二零一零年,五十七岁的他僵硬躺在床上,亲人的哭丧让村庄陷入寂静。
悲伤化作玉米地一抔安祥。风水先生用罗盘定位他的墓穴,墓后背山每天举着朝阳(是昭示王家后代阳间生存的憧憬?),墓前山坳每天听夕阳坠落的声音(是暗喻他去阴间的极乐世界?),墓碑像士兵,静静地守望着岁月的楚河;中轴是一行深深的泪痕,镌刻他生前的孤独和死后的凄冷,下方是一堆密密麻麻的思念和牵挂;空白处是我们常常容易忽略的细节——一些来自在时光深处的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