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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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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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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岁月

(此文首发于《贵州作家微刊》2019年3月3日,《多彩贵州网》后转载。)

灰暗的灯光下,一根沾满尘土的烟枪静静地趟在灶角,恰如一位落幕的老人安祥地睡在梦里,细密的蛛网横七竖八地设置若干道屏障,构成一幅怀旧的静物画。借助光亮,擦去表面的尘土,似乎还能感受它的呼吸和心跳。烟斗烟嘴这对“夫妻”啊!总是脉脉含情,冥冥之中发着光;那段暗褐色的竹根,高风亮节的表象一如内心的传统,为了约定俗成的规则,它像王母一样,残忍地将他们分开,这可是天堂到地狱的距离!这杆烟枪已经世袭了两代人,每当一闪一闪的红光在悠闲、质朴、愉悦的时光中燃烧时,那些焦急、浮华、愁肠的粉沫在锻烧中随风香消。这个视角原本是事物存在的物象,可那些按拿不住的影子总在背面慢慢游走,像炊烟,从家乡屋顶一直延伸到梦里。

1

那是一个万物苏醒的时节,菜园的泥土被老牛犁成翻飞的诗行,生铁与黄铜的碰撞声让父亲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夫妻”,它们满身泥土,样子土里土气,他却如获珍宝。这是爷爷唯一的遗产,父亲有吸烟的嗜好,论继承,他理所当然是继承人。首先他给它们盆浴,晒干,再去用砂布擦磨打扮,其次精挑细选一截竹根来还原烟枪最初的模样,最后装上土烟闪亮登场。

父亲把大部分日子耕种在烟地。他常常全身卷着马桶的臭味摇晃在山路。那些顶着烈日,背着背篓,用镰刀收割心情的时光就像昨天一样。他特别陶醉那些成行成排地系在绳上,在屋里屋外反覆晾晒的烟叶。满身青筋皱纹,像吹干的猪肝。他捧在手里嗅了又嗅,爱不释手,因为这些东西是他一年的口粮啊!

冬天,我家灶斖(mén)间的火舌最诱人,常引来那些烟友的光顾。他们头系黑丝帕,身穿长衫,手里的烟枪金光闪闪,走起路来烟钩在竹根上哐铛作响,出场十分气派。在那个场合,手上的“武器”与土烟就是彼此炫耀的资本。他们分享美餐,把吸烟的得体在家族中推到了极限,仿佛后人吸烟的样子是故作。他们以烟的话题开始,以缭绕的烟雾收场。

父亲对吸土烟有独到的见解和逻辑:论点是吸土烟长寿,吸纸烟则相反;论证是土烟煊嘴,纸烟煊肺;论据是寨上高寿者皆吸土烟。

他对家族的吸烟史了如指掌。爷爷原是教书先生,曾祖父考虑教书穷困,于是包办了爷爷与奶奶的婚姻,这其实是阴谋(婚后爷爷知道奶奶有点跛脚)。曾祖父用势利的眼光规划了爷爷的未来,把希望寄托在奶奶的祖宗留下的广袤地里。

奶奶披着日月,一厥一拐彳亍于地里,用虔诚而又古老的心向季节祈祷。爷爷对婚姻与家庭麻木不仁,他把肉体和精神浸泡在儒家思想里,但没有产生光亮。后来一架又熏又臭的“东洋大炮”轰开了他的“虎门”!一年的肥料和汗水源源不断地向烟馆输送,他脑子很快被鸦片烧得只剩一本书的封面。为了给大炮提供火力的来源,他将罂粟的种子悄然地种植在深山角落,但炮兵已经没有推拉的能量,只得等待精神和躯壳的腐烂。后来,走露的风将种子连根拔起。从此,那挺大炮退出历史的舞台。

为了拔掉爷爷心里的毒虫,奶奶用五个铜板对换一杆烟枪,以便转移注意力,随后奶奶离世。这杆烟枪陪同爷爷,陪同他与二奶奶在老屋过完余生。爷爷躺在床上,烟斗靠近油灯慢慢吞吐,他的精神一反常态,二奶奶把这种现象称作回光。火最终淹没了老屋和爷爷,老屋的记忆随风失落;烟枪恰似一位送终老人跟逝者的最后遗言。

2

父亲上山劳作,那杆烟枪默默地闲在灶角,只有拳头大小的烟袋尾随他摇摆在山路。农忙时节,他在山坡上裹烟吞吐的时光数不胜数。尽管起早摸黑,脸朝黄土背朝天,但付出的劳动与收获不成正比——年年不够吃。每到青黄时节,一个个细皮嫩肉的玉米棒被提前掰下来“尝鲜”,砍倒的玉米杆如一地绿花花的尸体,最终被牛牙碾碎,但突显了烟的长势。

在空闲时节,父亲身上散发的烟味常被母亲作为公共场所谈论的话题,似乎吸烟不是他的缺点,而是母亲值得唠叨的优点。母亲洗衣,父亲的衣物被搜得像袋鼠,那些如“草药”东西被撒落在户外的青石上,晒干后回收利用,这个过程像母亲的身世。

她从四川丰都一路坎坷到苏家坝老板家做帮工,从常理上说,她的一生寄于主人的篱下,但缘份打破了常理。一个雪花舞蹈的天气,父亲背着长枪穿行在苏家塘,是那打鱼的枪声惊动了塘边洗衣的女人,同时射中了那颗质朴的心。老板鉴于父亲的忠诚,搀和了他们的爱情。解放后,父母拖儿带女回到老家下塘坝。

穿针引线是母亲的一部分生活。她日以继夜地缝补家庭的冷暖,视力在灯光下渐渐模糊,后来黑暗笼罩她的大半个世界,她只得摸着光去编织家务的漏洞。她用一生的忠贞与唠叨守望她的男人,她是父亲天空里飘过的最美的云彩,她把生活的美拉到顶点,然后消逝在曲线的端点。这是父亲人生中最大的悲伤,恰如一场大雪落在他的头顶,越积越厚,一生未化。

3

我对吸烟不接受程度非常高,但对父亲抽烟从不反对。母亲去世,我辍学在家。那段时间被痛苦拉得很长。父亲把心事藏在烟里,常用吸烟来打破沉默,我用书来对话山那边的母亲。走过那段困境,虽然他还吸烟,但不再谈烟了。他用烟斗把我从家里叩到学校,把我从野山叩到书的世界。那是用期望、泪水编织的响声,它一直在我的耳边回荡。

工作后,我买土烟孝敬父亲,他把满意的馅裹进微笑的包皮点燃,然后慢慢吐露。

二零零三年,烟的长势特别凶猛,足足盖过他的身影。他佝偻着身体掐芽找虫,奇怪的是虫越找越多,后来剩下光秃秃的叶脉,这种自然现象好像一种暗示,不久,他的烟友包顺去逝,他的世界开始变得寂静和虚无起来,他坐在屋檐下的木凳上,目光忧郁而深邃,土烟一闪一闪的,犹如灵魂的舞蹈。他的烟斗燃烧着季节的悲凉,烟雾与夕阳下的炊烟开始挥手告别。岁月和生活拉弯他的腰背,他活动的舞台慢慢地退到灶斖间,往事与芳华只得在黑暗的角落慢慢追忆。长年不灭的炉火烘干了他的躯体,土家山歌成为他谢幕的终曲。

按他生前的爱好,我们在他的手里包了土烟,棺木旁放置修饰的烟斗,说这样就能把阳间的嗜好带进阴间。尊从他的遗愿,我们把他安葬在烟地。每年清明和过年,墓地的纸钱和烟叶纷飞缠绵。

父亲的那杆烟枪,过完季节的流觞,完成最后的使命,以最美的姿态躺在黑暗的角落。

4

父亲在世时,哥哥偶尔用那杆烟枪偷吸,那是连香烟屁股也找不着才做如此举动。他刻意地把生疏的动作装扮成娴熟的姿势裹进烟里吸取,却被大家看出破绽,与父亲的吸烟相比,简直是小丑!年幼好奇的我模仿过父亲吸烟,偷偷架着道具,用一颗执着的心装模着样学起来,没想到引来母亲漫骂。只有哥哥幸运,从未失手,也造就他后来吸烟种烟的玄机。

当烤烟在山区以一种主要的经济作物应运而生时,哥哥昂首阔步地走在致富的前列,一家人围绕 “烟”字像时钟一样不分白昼地旋转,因为富裕后让人刮目相看。他的脸像一面农村小康生活的旗帜,一支支过滤嘴香烟从嘴上翘到鼻梁。

时间一长,烟叶大变魔术。他把挫败的心寄托到烟站,验级员心中的称杆高不过收购的尺度,他只得把失望无赖地背回家,那是一锅杂七杂八的麻辣烫,是用汗水、微笑、痛苦的底料混合而成的生活,他虎底抽薪,换成香烟,心情从鼻孔直观地呼出。他常因抽烟跟嫂子闹“台独”,但嫂子最终还是坚持“一个中国”的立场。

对于烟枪,处于保留父亲的记忆,嫂子将它保留,没想到填补哥哥无烟的空白。其实哥哥对烟只是一个“瘾”字,只有依赖性,没有社会性。鉴于嫂子的监督,他只得偶尔偷偷点燃火种,以示生活的无赖和继续。

5

现代人用香烟点燃人与人之间的尊贵与虚荣。烟在社会生活中,处于人情事故的公众或黑暗的角落,有时填补人的沉默,有时架设人的情感,有时将人推向深渊。人心有时被一层烟雾笼罩,但始终摆脱不了时间和道德的检点。一部分人试图用科技解析历史,把大自然创造的植物升级成白色的粉沫或透明的液体,对人的欲望和理智下手,最终还是逃不掉威严的法律与死神的天网。烟是历史的痛,随着时光的飞逝,它逐渐被人的灵魂和社会的发展掩埋,它呈现于人类愚昧面前,慢慢消隐于人类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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