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往事
我的幼年时代正处在文革初期,那时我住在石板堂老屋。老屋布局呈凹字型。我家住左边。老屋属典型的江南民居土砖青瓦房,地板潮湿,楼板低矮,屋内暗淡。那时小伙伴多,但最要好的是谭和平。
谭和平家有三个伯伯,他父亲排行最小,人称“恒惕晚爷”。一个伯伯在娄底粮库工作,一个在桂林上班,还有一个住在他家隔壁,是村庄里有名的錾碗匠。錾碗匠恒升五爷家有一石碓。我们小孩子爱踏碓玩,当然主要帮大人舂糯米或麦子,像尝新(农历六月六),祭祖啦,做桐叶粑粑或者饼粑。弄巷里不时碓声悠悠,在老屋回荡,至今还我梦着那石碓以及从家家户户飘荡的粑粑香味。
年关时,谁家卖了新碗,就会找五爷在莹白的碗底錾个名字。因为那时办酒席是到处借碗,借桌凳。为了便于区分这些物件的主人,村民喜欢在上面署上各自的大名。桌凳在底部用毛笔署名,但碗只能请人錾字。这样錾碗匠五爷自然生意不错。我和和平等小伙伴就爱瞧着他錾碗。送来的新碗,码成堆,五爷拿出瘦小的钢錾,戴着老花镜,顺手拿起一只碗,錾子在碗底起舞:仿佛黑色春蚕在碗底产卵布阵,很快出现一个规整的汉字。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似牛蹄叩击青石,啄木鸟敲醒沉睡的大树。我们看得呆了,央求五爷也让我们试试。不过他是不会答应的。每一只碗是人家的,敲坏了就麻烦,即便亲侄子和平也不许碰他的小錾子。
我和和平就找来破碗,用钉子当錾子,模仿五爷叮叮当当敲起来,觉得那瓷器的声音真清亮,婉转如黄鹂的歌唱。
至今,每当夜深人静,我总喜欢遥望家乡月亮,总觉得那轮圆月就是碗底坐禅的乡亲,每一只碗都有名有姓,只要我对照瓷碗铸魂的月儿轻轻呼唤,它就会瞿然醒来,走到我的梦幻中来。
和平家两面靠近水田,朝西的外廊一米来宽,石头砌就,屋檐下水槽里漾着绿油油的水葫莲,黑色的洋鸭子低头在水葫莲下滤食。外墙壁挂着鸟笼,养着一对鸽子,我喜欢到和平家看他父亲养的鸽子。他会让我摸摸幼鸽洁白的羽毛,红红的鸟喙。看母鸽张嘴用乳汁喂养幼鸽。听“咕咕···”仿佛开水冒泡似的鸽声。看鸽子在湛蓝的天空自由翱翔。我就时常梦乡自己生出一对翅膀,像鸽子一样展翅飞翔。
我家在北边田畔有个羊圈,喂养着一只山羊。我会让他和其他伙伴骑在羊背上玩,学着咩咩的羊叫声,朝青草地里悠悠荡荡而去,看羊儿啃食青草,装老虎吓唬小羊。小羊的叫声和我们的嬉笑声一唱一和,难分彼此。
在石板堂老屋的禾场坪,在弄巷,我们小伙伴还常一起打油板。和平的油板花样奇特,他能用一张作业纸完整地折出一个小巧如铜钱大的油板,也能用粗大的硬纸板做超级大的油板。很多技艺我都是向他学习的。玩法也挺多:在石墩上飘飞;在草地斜掀;在地板上甩抽······有时他还擅长借用它物,如树枝,脚背,把油板掀飞到上面,油板在脚板上颤颤巍巍,他趁机顺手轻轻一掀,一眨眼,油板翻了。
我开始只知道用蛮力甩抽,总是失败,看他如此厉害。看得多了,慢慢开窍。
捉迷藏打靶是我们伙伴常玩不腻的游戏,十来个玩伴,分成两队。和平是孩子王,他常喜欢发令。“准备,开始·······”他清亮的命令一下,我们各队立马四散。有的藏到老堂屋的磨盘底,有的躲到薯洞,床下,有的溜到蚊帐背面,像壁虎趴在墙壁上,一动不动。他有时会藏到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如卷起的簟子里,甚至棺木底。
白天,大人外出劳动。我们在一起捉过青蛙、小鸟、土鳖、蟋蟀···用麦秆吹泡泡···到路旁拈花惹草,记得有种虱子草,它的种子像虱子,我们把它们排列在纸片上,用口对着哈气,那些“虱子”就会慢慢爬行。还有一种薏苡变种的野草,种子中空,褐色,我们就用麻绳串成一圈,挂在脖子像佛珠,俨然出家的和尚。
休息时,或吃饭时分院子里人们爱在老堂屋石凳上坐着,九奶奶在石磨旁边椿凳端坐,笑嘻嘻爱讲旧时老爷小姐相公的风流韵事,记得她讲到一个老爷的故事,“一次,老爷买了个西瓜正吃,来了个叫花子。老爷唱到:‘老爷吃西瓜心,西瓜皮给叫花’。又一次,碰到老爷吃猪肚,叫花子唱道‘老爷吃猪肚子心,猪肚皮给叫花······’”我们听得开怀大笑。
和平的爹爹叫怀八爷,也爱讲故事,特喜欢说土匪的故事,他常拿着水烟壶,一边咕咕地吸着,一边从胡子里长出葱茏的故事。讲过不少武侠故事如《三侠五义》《隋唐演义》等爱讲“程咬金三板斧”、“武松打虎”等。那时我们太小,不太懂,只觉得有趣。
和平大概比我更感兴趣,他竟然记得他爹爹讲过的不少侠客故事。有一次,在他家屋旁果园下,坐在石头上,他给我讲我没听过的侠客故事,说他将来也要做侠客,我当时根本不知侠客是何物,还以为是石客(我们土话“石”读“侠”),大概就是像石头蹦出来的神通广大的孙悟空那样。因为大人常说我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的文具盒上就有孙悟空挥舞金箍棒打妖精的图案,让我好生羡慕。
和平有两个弟弟,两个姐姐。和我一样。他伯伯在桂林,没有子嗣,想过继和平当继子。他父亲同意了,而他全然不知,父亲哄着送他到伯伯那玩。他当然愿意去桂林,因为哪有神秘的七星岩、象鼻山、美丽的漓江。还有动物园,里面有老虎、狮子···这些是他到桂林二个月后回家告诉我的。他得意洋洋说着半生不熟的桂林腔调,他说着桂林的好,让我艳羡不已,在我幼小心灵里埋下了对大城市的无比憧憬。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一定比石板堂院子大吧,有好多好玩的东西。
大约4岁,他被父亲送到桂林,做了他伯伯的继子,从此很少回家。在桂林上学、工作,结婚生子。我也离开石板堂老屋四处求学,外出工作,劳碌奔波。我们似乎再也难以见面。
年前,他生父母已80高龄,他回家看望生父母。其时,久别重逢,我们已过半个世纪,不再年少。脸上早已褪去孩子气。
我们竟然已互不相识。尴尬地说起幼年往事,他说已大多忘记。我不免心生悲凉。我们的懵懂幼年已随时光淡去!但幼年故事永藏心底,特别是老屋人们的善良,伙伴的纯美友情时时把我岁月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