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瓜棚里暑气蒸人,瓜地里连一丝风都没有,瓜叶也焉嗒嗒的没有一丝精神。此时,瓜地尽头突然冒出一个圆不弄冬的脑袋瓜,紧接着这个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山坡下面。刚回到乡下找堂弟玩的我,揉了揉眼睛怀疑是否看花眼时,刚才似乎看到堂弟在瓜地一闪而过?
等下午再次看到堂弟时,虎头虎脑的堂弟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没来过。但确实是他,胆大妄为的堂弟眼馋自家地里的西瓜了!那时一家务农的二伯承包了后山的桔子园,还在山地一角种上了西瓜,用辛勤的汗水补贴一家老小温饱。桔园空地上喂养了鸡,有次回老家到桔园找堂弟玩,看到天空上一只盘旋的老鹰向着桔园直扑而下,等我们赶过去时为时已晚,看到老鹰正在叨食那只可怜的鸡。
老家在南方,是家族式自然村,村民大都一个姓氏。记得村舍呈凹字形结构,也不知那个年代的先祖们,聚族而居建起了两竖一横的村落建筑,凹字形的房前都有走廊连在一起,横排的是个大厅,平时放手摇风车、脚踩式打稻机等。腊月里在这个大厅里祭祖挂红纸、放鞭炮、供族人祭拜。记得村舍前有一口当家水塘,浇灌庄稼外也是村民们浣洗衣裳之处。
村前农田陌陌,村旁桃花灼灼,桃树结的是南瓜状的蟠桃,小时候真稀罕,后来不知为何桃树不在了。桃树旁是改成小学的祠堂,弟弟曾在这上过几年小学,过年这里唱过大戏。晚上,随着锣鼓一响,明晃晃的汽油灯照着一张张黑里透红的面庞,乐呵呵的乡民把祠堂挤得水泄不通。
二伯家生育了五个子女,三男二女,人多嘴多手头拮据。好在两个堂哥大出我们十来岁,长得人高马大已是家里的壮劳力。沉默寡言的二伯不但会做农活,有空修理农具,还用粗糙的手掌搓草绳,打草鞋,有时候还挑些红薯之类的农作物到镇上出售、换些油盐钱。
乡村有我的幼年身影。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从几十里外的镇上回乡下看望带大我们的奶奶。每年春节前,奶奶都要提前几天站在村头,翘首以盼田间小道上蹦蹦跳跳走来熟悉的身影。
少年时我常和年龄相仿的堂弟堂姐一起上山打柴火-——主要是用竹笆捞起山地上的松针、捡拾枯树枝,轮流值日到村外的水井挑水倒进奶奶屋里的水缸,看着堂姐用小锄、竹箕沿村捡鸡屎用作农家肥。
八月的乡村暑热而忙碌。不谙世事的我和堂弟在田间捉鱼、逮虾、撵蛤蟆晒得像条黑泥鳅。遇到两个堂哥在田间踩水车,太阳下,滴着亮晶晶的汗珠子的俩人在大水车上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踩着水车上的木柄,看到我和堂弟赤脚溜过,黝黑的面庞的堂哥笑着露出白瓷一样的牙齿。在堂哥健壮的脚板踩踏下,水渠的水顺着叶轮汩汩地流向田间,我惊讶地看着这个古老的设施,脑海里想像历史课本上的水车插画,感觉东汉时用的水车跟堂哥脚下的差不多。手扶车杠,光着脚板的堂哥踩在水车上,一边汗流浃背地踏着车拐,一边搭话的堂哥,仿佛踩在厚重的农业史上。现在想来,千年的历史仿佛叶桨上吱吱呀呀的轮回,古老的时光从沟渠流向另一亩田地,世间千般变化不过是秧田四季的变迁。
八十年代后,乡村的光景好起来了,勤劳的二伯带着一帮女儿盖起了新房。夏夜,躺在房前的空地上纳凉,仰望满天星斗,我和堂哥争论农村和城市的长短,记得堂哥们自豪地说农村现在好多了!再后来,大堂哥娶亲,而我跟着母亲投奔在异乡的父亲。这时候父亲已经安定下来,已经在建设单位的机关上班了。
这一别就是四十几年。期间听父母说过老家的信息,比如堂哥到外地去承包农田,靠种田也实现了致富,而堂弟从进城打工,回乡养殖龙虾到民营企业的负责人,有出息的晚辈考上大学、甚至出国留学、就业,偶尔的信息让人恍如隔世。记得我最近一次回老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奶奶逝世时,得知消息后匆匆忙忙请假返回。此后工地辗转,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履迹海外二大洲,但一直没能回到过故乡。
年岁渐长,故园之思益浓。又是一年岁末,按捺不住思乡情,提前采购了一后备车厢年货,准备大年初一就踏上归途,然疫情汹汹,各地封城封路,归乡之心只得在寒冬里作罢。
等海晏河清,山河无恙后的首个春节,带上妻女从工地直奔千里以外的故乡。车经皖、鄂,进入洞庭湖畔,过长沙到南岳,一路风尘仆仆,尽管电话里联系过几次,但近乡情更怯,不知暌违已久的故乡是什么模样。好在有发来的定位,按照导航汽车左拐右转在全然陌生的道路洄游,期间经过人家院落、打听前方的道路,生怕走进岔道,但还是在曾经生活过的区域迷了路!
是堂弟开着他的越野车来接我们,带路到地方后,他从车上跳下来,自豪地告诉我们现在的新楼。这个曾经的大嗓门少年也像二伯长得人高马大,已到知命之年。靠着蛮吃苦和勇气一路闯过来,盖楼、购车、现在也是儿孙满堂俨然是一名乡村略有成就的人士,再也不用掂记自家的西瓜解馋了。
然而山乡巨变、故园不再。谁能想到,多年前靠双脚赶路、回到的乡下,曾经鸡犬相闻炊烟漠漠的山旯旮里通了汽车,甚至一条铁路从原来的村落隆然而过。是的,一条高速铁路改变了家乡的地貌。山丘变平原,村落建铁路,真是造化弄人,寄身国内最大的铁路施工企业,参建条条钢铁大道的我,没想到家乡也通了高铁。
故居已拆迁,路基掩埋了记忆,小时候熟悉的地方早已面目全非,只有那个在一角的祠堂,居然存留了下来。尽管庭院破落,但透过荒草,依稀还能看到当年我们玩耍的身影,蛛网的窗棂间仿佛流连着当年的嬉戏声。
祠堂前原有的桃树,每年春天灼灼其华,祠堂后面山坡上曾经的瓜地,有堂弟当年掂记的圆滚滚的西瓜。故乡啊故乡,两鬓斑白的倦客曾是爬树下河的少年,此刻,已难以相认。阳光下沧海桑田人是物非,一些长辈的回忆已经凝固成坟前的香火,袅袅升上高远的天宇,天空之上仿佛有翅膀飞过,无声无息飞过这白云苍狗,滚滚红尘。
只是啊,故乡的村头,已经没有柱杖盼归的身影。故乡的炊烟,一只倦鸟已再难以栖落回忆的枝头。(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