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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建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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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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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家住在维仁巷 (小说)

内蒙古   曹建清   2020.11.13.

记忆深处的宁静总是在不经意间被沸反喧腾;当闰九怯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恍惚被拉回到了少年;回到少年时我们一起床就要从早晨疯癫到满天星星的那条小巷。

哦,曾经,我家住在维仁巷。

闰九是大木匠的儿子,大慨生在闰月是没有问题的,"九"嘛,大概是父母希望多子多福吧,希望以"九"开头便会有好多儿女;当然,这个愿望虽然没有百分之百的称心如意却也只是略有美中不足,以后的日子,他的母亲排队一般给他生下六个挨肩肩弟弟。

忙碌的生活是没有怀旧的功夫和雅致的,何况流水的日子越来越像一个模子拓出;没有波澜的岁月似寡淡无味的白开水,只是偶尔在午后或黄昏时分听到鸽哨声心会动一下,似乎有一张旧画报在心中碰触了一下,现出少年时的快乐无忧:一片瓦蓝的天空或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一只蜻蜓或一张电影票;曾经一些儿时玩伴的影子,忽倏一下过来又忽倏溜走了,像鸟的飞影一般,不肯多停留一会的!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闰九似乎已经很苍老了,腰有些拧巴,背斜驼的样子,神情也不是特别的自然,但仔细,仍旧还是能看到少许少年时那样弯着嘴角绷着脸藏着许多坏笑的顽皮影子。

我放下手头的病历急切地想知道他现在的境况。

已有三十多年未曾谋面了罢,虽然都生活在一个不大的镇上;但是他的一些消息我还是听到不少的,总是有一些儿时的玩伴在不同的场合说起他。

他是领着一个什么亲戚来找我看病的,我匆忙开出一些相关的检查,挽住他问他一些我记忆中老街的人和事,我知道他一直依旧住在我们儿时的那条老街-----维仁巷。

他已不是少年时那般闹腾、咋乎和恶作剧的样子,似乎很拘谨和少许的木讷,从他晒黑的粗糙的脸和手、他身上木头刨花的味道,我猜测的没错,他大概肯定是依旧延袭了他父亲的手艺做着木匠的营生。

我端一杯水给他,他静静地呡着,以新奇的目光盯着阅片灯厢上的CT片,说道,"你小时候就喜欢书,终归是有手艺了,有文化了;看我,只喜欢我大大(注:北方地区对父亲的称呼)的刨子锯子斧子。你成了医生收拾病人,我成了木匠,每天收拾木头。"

又呵呵笑道,"咳,不过,木头不会说话,怎收拾都行,收拾坏了也不能咋地,省心!你就不行了,收拾坏了病人就惹麻烦了,你这点手艺也是麻烦的营生。"

他渐渐地放松了情绪,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的闹腾和喜欢恶作剧的样子;两杯开水让他敞开了上衣扣子和扠开了双腿,一如少年时的轻狂,其实我是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的父亲是有手艺能下苦力的汉子,以一人的气力养活着近十余口子的嘴;人到是豪爽的,喜欢交朋友和喝酒,但感情却是很粗糙很情绪化的;高兴时会沾一筷子酒或者递一口下酒的猪头肉到闰九或弟弟们的口中,捏着闰九红喷喷的脸蛋很亲爱的样子;有时,或许有什么事惹的不高兴不耐烦了,会找一个借口撵的闰九满巷子疯跑,闰九便杀猪一般哇哇大哭大叫。

我记忆中很深的一次:平时,闰九的父亲总是会很认真地一月一次地给闰九理个齐整的小平头;这次似乎是要过六一儿童节了,闰九依旧要求他的父亲给他修理一下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傍晚时分,他的父亲约了扑克,便匆匆地以方便省事的形式、也并未征询闰九的同意给他理个光头,恰巧是理到一半,牌友呼唤,他的父亲便扔下剃头推子跑路了。待玩回来,闰九已顶着多半个光秃的脑袋含着泪水进入了梦乡,待第二天清晨,闰水仍在梦乡而他的父亲却早早上工去了,或是他的父亲早已忘记了这茬事。第二天,闰土自己却也忘了这回事,顶着大半个光秃秃的脑袋兴冲冲地奔向学校,在校园晃荡了一个上午,引来无数诧异的目光,男生打闹女生掩嘴窃笑,这事成了打趣闰九好久的话题。还是临近中午,班主任老师央求掌管打钟浇校田的老郭精给他修整成一个完整的精光青皮。不过自此我的记忆中再也没有见过闰九理过光头。我眼下着意瞧瞧现在的闰九,却见他多皱的脸上顶着一颗泛着花白发茬的青皮。

"岁月总是不亏欠勤劳的人!"这话似乎并没有在闰九的身上体现。

闰九在十七岁初中一毕业便接手了他父亲全部养家糊口的家伙什,同时也成了他爆燥脾气父亲的最好出气筒。下苦力的人往往火气大,何况又是一个耍手艺精益求精的大木匠;闰九一个榫卯子的出错或许就会遭来一顿刨子或是一把尺子的爆打,当然这主要决定他父亲当时的心情和手里正使着什么样的家伙什了。

三年后,闰九俨然已具备了木匠大师傳的样子,个子也蹿高了一节,身板也宽了,手指关节也粗大了,自己也能独立揽活计了;也允许陪着他的父亲就着猪头肉大口地喝土烧的老酒了,家里的光景也似乎有了越来越好的起色。

世事总是无常的时候多;在一家人期盼的滋润日子就在眼前的时候,闰九的父亲却出事了!酒后掉进雇主的土豆窖坏了腰,瘫了。

生活压得闰九喘不过气来,而且这时候闰九的情绪坏到了极点:原本一个老雇主家的女儿说好了等到了婚配的岁数就嫁给他,闰九也是极喜欢这女子的,这时却要退婚了;抹着眼泪的女子把那块订情时的"上海牌"手表退还了他,又送他一块做衣裳的蓝布料、一块花手绢,恋恋不舍的样子。闰九把手表和花手绢藏在了木工箱的底层格里,蓝布给瘫子老爹做了一件褂子。这事也就在每天起早贪黑的汗水中冲淡了!

我趁闰九放下水杯向他问,"闰九,你的孩子很大了吧?"

"唔,一个,⋯⋯替别人养着⋯⋯一样的亲,其实。"

听他这么说,我蓦然有一丝的不安和回忆;好多年前,我隐隐听人说起:他的父亲坏了腰瘫在了床上,便再没有说媒的上门了;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在闰九一个人身上,日子过得凄凄惶惶的辛苦。长吁短叹的日子伴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没有希望的光景,可想而知那会有往火坑里跳的女子来做他的媳妇;但他父亲碗里的猪头肉仍会时不时的出现,酒总是常供着,只怕比以前吃喝的更勤;他的父亲怕连累了家人,每天嚎着"怎不让我一下子死了呢!"的话,闰九总是笑嘻嘻地说,"怎么能让你死呢,鞭打了我那么多年,也该让我收拾你几年吧,这样公平些吧?老天爷才公平着呢!"

他的父亲便更后悔那几年总是打他;就生出许多幺蛾子来,先是绝食后是自残,但总也死不了;此后便就安心地穿着暧和的衣服、吃猪头肉喝老酒了。

闰九照例会招呼弟弟们每半个月给他洗个大澡修理个光头,也总会在理完后拍着他父亲的光脑袋说,"忘了吗?只顾自己玩牌痛快,给我理个半脑袋光头丢人现眼,看我下次也给你弄个半秃瓢,让晒太阳的老太太们臊你,行不行?"

他父亲听完总"呜、呜"地哭。

闰九总会说,"行了,行了,尿水真多,不怕街上老太太笑话你,一会儿就陪你喝杯酒吧。"

闰九父亲的老伙计们会说:"吓,坏了腰,这老东西到比先前滋润精神了!还是有儿子好啊!我们是比不了你好福气的!"

闰九的父亲总会说:"有儿子总归是好事,但好儿子却是不多见的!"

"那么怎么才能训出个好儿子呢?"来人讨教道。

"打呗!"闰九的父亲呵呵地笑着却又呜呜地哭了。

"哦,替别人养着?"我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向闰九求证。

闰九道:"你是知道的,我大大好的时候家里孩子多光景就不行的,大大坏了腰以后其实是揭不开锅了;医药费就不说了,连六个弟弟的学费也出不起了,六个弟弟轮流被学校赶回来讨要学费,呜呜的哭;其实我的那个对象即使人家不来退婚我也是要退的,拿什么娶呢?咋能让人家大姑娘往火炕跳呢!"

闰九搓着粗大关节的手,沉浸在回忆中,见我耐心地听着,就继续说:

"退婚后我就死了成家的心,死命地揽工,得供养弟弟们读书啊,不能让他们像我,死卖力气是出不了头的,这个道理我懂。我没白天没黑夜的干活。也好,大大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可以拄着拐杖自己出去晒太阳了,六个弟弟两个中专四个大专,都陆陆续续在外地有了工作,娶妻生子了。当然钱都是牙缝里抠出来的,那几年真苦啊!说了你也不信,天天窝窝头就咸盐水,晃人眼的稀饭;我不知饿晕了多少次。"

"三年前,大大走了,走的很突然也很体面,没有拖累我们;也是预料不到的事,本来是好好的,身子骨一年强似一年,都能给三弟照看小孩子两年了。也是该着出事,本来孩子睡的好好的,他也在半睡中,却不知怎么地孩子朦朦胧胧要爬起来掉地,他惊醒护孩子,反而他掉下了地,就这样子死了;人老了,护孙子像老母鸡,可身子骨像囊了的木头,不经敲打了;他年轻时可真没少打我们几个兄弟,特别是我,可对孙子们别提多耐心了。"

"你的孩子,----多大了?媳妇⋯⋯?"

我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他现在的生活状况。

"你知道,把六个弟弟供出了书、成了家我根本也没有了成家的气力和想法了,每天侍候大大,帮妈妈操持家务、没命的揽工挣钱,别看六个弟弟都挣着活钱,大城市不经花的,贴䃼不了家的。大大天天要吃猪头肉喝老酒,我总是要在他眼巴巴的时候让他心宽吧?那有个闲空和经济想媳妇了!"

我给他又续上已淡了茶味的水;看着他粗大的关节和隆起的喉节,"老了总归是要有个家的!"

"对,你说的对,大大死后一下子清闲不少,心空落落的没有个放处,天天下死力干活;干着干着就想起了大大,想他可怜的养活我们受的罪和苦,汗水和泪水流到一起;唉,年轻那几年真恨他,天天打我,捞起啥打啥,手上没东西就是巴掌;他瘫了我也理解了,他养着一大家子,又不被人看的起,心里苦啊,邪火就大,不打我打谁;他不在了,我好像没了奔头。哦,你问我怎么娶的媳妇有的孩子的事吗?我告诉你吧!"

他咽一口水,眉飞色舞的样子,"那年冬天真冷,雪真大,我接了一桩营生,打一张床和一个厨柜;去了雇主家一看这家人是真穷,男人瘫在炕上,也是喝酒喝出了脑出血,捡了一条命!十五六岁的一个半大小子,女人连个完整的衣裳也没有,整天在外跑着和男人们一样在工地上打小工。床、柜子打完了,她的家我也给收拾了一遍,男人也让我整修的焕然一新,洗了澡理了发,连那个半大小子每天放学回家也吃上了我做的热饭,别说工钱,我倒贴了不少;唉,人就是个缘份,缘分到了推不开;我做了到插门女婿。十年了,别看他们的儿子叫我叔叔,可亲近着我了!去年给孩子成了家,今年当了爷爷。过去是扶着大大晒太阳,现在是背着这个瘫子晒太阳,看来我就是这个命!"

我送他一直到医院的门外,留他吃饭,他说,不行,他不回去那瘫子就不会吃饭,闰九说这话时眼光是温柔幸福的样子!

黄昏的晕光照着他渐远的身影,似乎他的腰身并不佝偻,在我的眼里他渐渐地高大了起来。

在冷风中,闰九向老街维仁巷走去!

哦,曾经,我家住在维仁巷,我该记得,也让我的孩子们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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