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建清 内蒙古商都县
南方的雪我没有见过;北方的雪于我是最平常的了,见的多了去了。母亲说,我出生在农历正月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那夜的雪大的邪乎,第二天早起的人连门都推不开,街巷口那株低矮苍桑的老榆树变得更矮了,只能看到一篷被积雪压迫的低垂而巨大的树冠了,有些树梢几乎探到了雪地上。我是随着夜幕纷纷扬扬的大雪来到的人间,第一眼看到的应该是弥天的鹅毛大雪,而不是母亲衰弱而疲惫的脸。
“燕山雪花大如席。”说的是北方的雪吧,虽然是文人浪漫的夸张,却也有一些真实的成份在里边的。如果说南方的雪花大如席,那当然一定会被一些善于抠字眼的有识之士讥讽的。
我以为,南方的雪一定是未落先化,仰脸是凉津津的清爽,但却看不见任何影子;那样的雪,柔柔的、怯怯的似相思的少女,内心火热,但外表绷着十二分的矜持,翩翩飞舞的身影转眼便没了踪影。北方的雪却不是这样,说下就下,伴着呼啸的西风,坚定而硬朗,似北方的汉子,有一些霸气或许还有一点野蛮,脾气说来就来,而且很大。
当然,现在北方的雪也渐渐的少了,一年也见不了几场,即使这样,也是蜻蜓点水般的敷衍,不似儿时冬天。那时的冬天,最深的记忆便是雪,那样的壮观和频繁,似乎天天下。秋天的庄稼一撂倒,雪便如约而至。天地白茫茫的混沌成一片,坑坑洼洼都添满了雪,遮了许多的丑。高高低低错落的村庄披上了雪的容装,似乎干净了许多,雅致了许多,在炊烟的映衬下,有了许多的情趣;连村西头那条瘦河也似乎肥美了许多。空气也变好了,丝丝的清新而甘甜。这时候,上年纪的人感觉围着火炉、热炕是最好的去处了,可孩子们并不恋着家,借着雪的由头,疯跑在外面。空旷的打麦场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去处:选一片平坦的地势,扫去积雪,撒一把从家里米瓮偷出的金黄色谷米,支一只小笸箩,牵一根细细的绳子远远的躲着,专等饥饿贪吃的鸟儿上钩;几只饥饿的鸟儿小心翼翼、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终于忍不住诱惑,踅进了笸箩下面;我们瞅准机会,一抽绳便扣住三、五只来。大一点的孩子们却是瞧不上这样小打小闹、小把戏的玩法的;会找一块开阔平整的雪地,在雪下面埋上几块“涩绊”;所谓的“涩绊”,有些地方也叫“绊腿”,有心计的孩子们在秋天就准备好了。制作很简单,只需一块平整的长条形木板,上面均匀地钉上几排短小的铁钉,钉头与钉头之间缠绕上长长的马尾毛便成了。把数十块“涩板”不远不近地埋藏在雪下,抚平积雪、脚印;雪上面撒上金黄色的谷米,单等鸟儿光临。雪天觅不到食的鸟儿,饥饿难耐,成群地在高空盘旋,看到耀眼雪地上金黄色的谷米,几十、成百只的蜡嘴、金翅、朱雀、黄雀、山雀,一齐飞下啄食,雪地上密密麻麻一片,争抢着啄食;这时,我们便飞奔过去,鸟儿们想逃跑,但腿已经被“涩板”上的马尾毛绊死,它们的力量怎能带得起“涩板”来,都扑棱、扑棱着翅膀哀鸣不已。这一下,几十、上百只鸟儿便被放进一只口袋里。当然,比较漂亮的蜡嘴、金翅会被留下玩几天。用不了一、两个时辰便捉到几百只,这时候就可以就地烧烤了。烧烤的方法也很简单:从鸟肚子中间划开一小口,除去内脏,放进去一小粒大青盐便妥了;另外一些小伙伴们早已捡来枯树枝、苞米秸秆笼起了火;再挖一小坑,待枯树枝、苞米秸秆烧得红红的时候,铺入坑中,把放了盐粒的鸟儿放入坑中,再在上面覆上一层热灰便大功告成了。不消两个时辰,扒去热灰,翻出一坨一坨被烤的焦黑的鸟儿,吹去浮灰,揉搓掉碳化的鸟毛,一坨焦黄色冒着热气的鸟肉便呈现在眼前,忍烫囫囵呑到嘴里,那弹牙的肉香是无法形容的;前几只香得不知怎么咽下去的,吃到后面才会细心地品味。那奇异的肉香散的远远的,急得几只家养土狗围着我们摇着尾巴乱窜。还有一种吃法就比较讲究了,需把绊住的几百只鸟拿回家,把鸟儿们均匀地铺在蒸笼里,上锅大火蒸二十余分钟倾入盛满冷水的大陶盆中,一涮便把鸟毛褪干净了,而后去肠肚,另换清水洗涮干净,沥干水分,用花椒、姜丝、辣椒、小茴香煨上三、五个小时,下热油锅一炸,出锅后连骨头都是酥的了,蘸一点盐沫便是大人们最美味的下酒菜了。当然,我们也会被大人们请上酒桌品尝几只,并且也被容许呡上一小口酒;大人们也会用筷头蘸上一点儿酒顺入更小的小伙伴的口中,颇有兴致、高兴地看着小孩子们被酒辣的皱眉痛苦的样子,便在贫乏的生活里、阴沉的天气里多了几分平日里少有的欢喜和明亮。我们也很识趣,只一会儿就退出了大人们的酒场,又颇光明正大地从米瓮中抓几把谷米和从盐罐中撮出少许的盐粒,欢喜而且理直气壮的又出去捉鸟或是找寻其他快乐的玩法了,总之冬季的雪于孩子们是有着无穷欢乐的!
制作“涩板”的原料只有三样,一块长条形的木板,也不需要多么规整,有一些份量、表面略平整就可以了,二要一些铁钉子,不能太长,太短了也不妥,最好是二分钉,也就是3厘米的样子吧,我们有经验,霎一眼便知道是否合适。这要看谁家打柜子或做板凳,便踅摸着,瞅好了,趁中午木匠师傳休息或者晚上主人家忙着招待师傳的空闲溜进去,飞也似的把早就选好的木板材料、短钉子装进兜里;也有明眼的主家看见,也并不喝斥,心知肚明我们要干什么;当然也有不好惹的、小气的,比如村东头的寡二婶会拿着鸡毛掸子追我们一程,并且把我们娘老子以及娘老子的老子的名字捎带问候一遍;但是我们并不惧怕她,还会在第二天傍晚上她家马棚偷拔她家那匹大青马的马尾毛。马尾毛是制作“涩绊”必不可少的材料,寡二婶家的大青马是全村最漂亮的,银白色的马尾亮的人眼瞎,长的快要拖到地上了。那年月饲养大牲畜的人家很少,都是集体养着,饲养院的马被饲养员惯得脾气出奇的坏,我们轻易不敢招惹。寡二婶家的大青马,正是壮年,养得油光水滑,每一根尾巴毛像银针一样,更主要是大青马的脾气颇好,即使我们招惹它,它也并不真正下死招踢我们。寡二嫂的院墙低矮且有着豁牙般的缺口,这让我们有了进出自如的条件。傍晚,我们悄悄进入马棚,其实也就是一间废弃的稍宽绰一点的破旧粮仓,大青马看到潜伏进来的我们,烦躁而愤怒地喷着响鼻,仰着头扯着缰绳转圈圈。每年秋、冬季节我们好几次拔它的尾巴毛,它一看到我们就明白我们又要干什么了,难怪它愤怒。六鼻涕是老手了,拿着一根有弯钩的长铁丝,围着大青马的屁股转圈圈,瞅机会下手;瞅准机会,远远的用铁丝钩快速捞起马尾到手上,以极快的手法将一绺马尾巴毛薅了下来;大青马负痛嘶鸣,我们伴着马的嘶鸣和寡二婶的骂声迅速而快乐地撤离了。
冬季雪天的乐趣可不单单只是这一件,堆雪人又是我们乐此不疲的一件事情。
“下雪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往窗外一看,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漫天飞舞,灰蒙蒙的天空一片混沌,不似下午上学时的碧蓝。我们平静的心便骚动了起来,盼着雪再大一些,盼着早早的放学。
傍晚撑灯时分,雪停了,天已放睛,放下饭碗,跑向巷口;巷口老槐树下已是聚集了一些晚饭后的大人、小孩子们;大人们都是饭后出来闲聊的,说些家长里短年景收成的话题。老槐树下是全村人生活的大舞台,也是孩子们四季的乐园。
雪给老槐树戴上了一顶厚厚的白绒绒的帽子,有恶作剧的小青年趁人不注意猛踏一脚树干,树冠上的雪粉纷纷洒落下来,落在树下人们的头顶,树下的人马上变成了白头翁,蹿进脖颈,冰冷刺骨,引起树下一片惊叫骚动,继而哄堂大笑,一起追那个恶作剧的人,往往会被摁倒,往脖子里塞进更多的雪球。
冰冷的月光下,几个小伙伴已经开始堆雪人;一个瓷实的半人高的大雪球上安放一个半大的小雪球,一个罗汉的雏形就算告成了。六鼻涕虽然机灵,但个子矮小,便指挥他的爸爸给罗汉装饰五官:两颗煤球做了眼睛,一根红萝卜大头冲下做了鼻子,一截烧黑了的弯曲的树枝做了一个嘴巴;眼睛与脸的大小比例严重失调,眼睛太小而眼矩有些宽,没有安排周正,偏向了一边,,红鼻头很显眼,嘴巴弓形上弯,一副生气的样子。寡二婶便说,“啧啧啧⋯⋯,这不活脱脱就是六鼻涕的爸爸吗?酒糟鼻,还总是绷着一副老爷脸,从来不正眼瞧人,对眼儿人哟!”人们看看雪罗汉,再看看六鼻涕爸爸,便笑得前仰后合。
堆雪人可不单只堆一个罗汉,其实我们最喜欢堆一些小人儿;用小碳粒或者带彩的玻璃球安上眼睛,鼻子和嘴巴可以就地取材了,一截小木棍或者几块小石子儿都可以派上用场。六鼻涕对堆小雪人最上心,趁他妈妈不注意,偷一块头巾搭在小雪人的头上,有时错拿了姐姐们的,被他的五个姐姐发现,满街打的鬼哭狼嚎,六鼻涕的爸爸从不劝架,只是支着对眼儿抿嘴笑,一副满足幸福的样子。
大部分的雪人,如果遇上几天的阴冷天,便可以在冷风下伫立好长时间,如果遇上好天气,两、三个中午便开始融化,罗汉、小雪人便渐渐萎顿,泄气一般的塌了下去;我们中午、晚上总是惦记着看看,一直到下一场雪的来临。
其实在雪天,我们还是会随时找出一些乐事的。譬如打雪仗,最有趣的是伴着鹅毛大雪,白茫茫的感觉,那怕是课间的一小会儿时间,我们也要攥上雪球,或分成两派,或者混打;有时候直接把雪球塞到了对方的兜肚里,害得哇哇大叫,其他人便快活的大笑。一场打雪仗,雪球飞舞,快活的很。
如果是礼拜天,我们们便提上自制的冰车,相约到村西头的河渠上。这条河渠不宽,是从山里开出来的;冻结实后形成很陡的坡。因则水头不深,封河时,表面冻的并不平坦,疙里疙瘩的,但有两场雪,太阳融化几次,马车来来往往碾压后便十分的光滑平整了。最喜欢雪天滑着冰车从高坡滑下,飞也似的,耳边风呼呼的响,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坐飞机也就这样吧!
又是一年的冬天,窗外的雪花飞舞,窗前的树枝很快就变的毛绒绒的晶莹剔透;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跳来跳去,再也不用担心被捕捉。现在的小朋友们也有了更多快乐游戏的选择,一切梦想都可能实现。
童年已逝,雪趣只在梦里!
2021.12.10